我爱的少年残废了。
当我看到他以残破的身姿,倔强又孤傲地走下马车时,那一刻我居然有过一丝窃喜。多么卑劣的心思,多么可耻的情绪,我竟然会产生这种低劣又自私扭曲的心态。可这种心情也是必然的,因为我想着,也许这样,伊芙琳就看不上他了。
我是否就有机会了,哪怕他没了手臂和小腿,瞎了眼又毁了半张脸……
他为国家与人民成为勇者去讨伐魔王,带着荣誉与伤残的身体归来,在盛大祝福与欢迎中,还有人们隐藏在心底里的小小的叹息,怎么就残废了呢?他可能无法再举起宝剑,不能展现骁勇善战的姿态,他还那么年轻,后半辈子都得依靠拐杖轮椅度日,纵使有数不清的财富也无法换来健全的身体。
也许这个时候,有些年轻人将不再妒忌他,只会表情微妙地看着,注视着他的往后,将他的生平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连自诩爱着他的我,也生出过窃喜的念头,我也算不得什么一个好人,至少对于他来说。
我以为会看到伊芙琳脸上的退却与难堪,或者是强撑的伪装,毕竟勇者再风光,那也即将成为过去。要与少年共度一生,支撑他一生的人是她,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再大的荣耀也换不回健全的科林,往后的柴米油盐才是最大的难关。
我抱着这种心态注视着他们,但我没有看到任何负面的情绪,我只见证了两个互相思念的情人拥抱在一起,在众人的祝福下拥吻。
我所有的邪恶心思都落幕,在这一刻,用酸涩苦楚又满足的心去祝福。
半个月后举办了婚礼,我在最远的位置看完了全程。我们一家人都坐在这桌,蒙多一直都不太待见科林,有出于男性的比较与妒忌,也有对自家妹妹没有得到对方赏识而产生的不服气,当然,他最终是敬佩这位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勇者的。
婚礼上蒙多什么抱怨都没说,相反我听到了周围一些人的讨论,这样难听的声音不多,但确实存在,并且代表了一小部分人的观点。
“艾德里安以后残疾了,风光不了多久啦。”
“伊芙琳还这么年轻貌美,他们都才十八岁啊,以后的婚姻有的看了,也不知道这样子要不要得孩子。”
“哎,以前这两人镇上多少人羡慕啊。”
“要我说就不该去当什么勇者,现在残疾了,幸好我没暗恋他了。”
“我敢打赌,伊芙琳一定会出轨,你看艾德里安那个瘸腿断手瞎眼又半张烂脸的样子,我要是个女人我都亲不下去,还和他同房,简直是噩梦。”
“我看伊芙琳这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也坚持不了多久,肯定有心计,想要霸占艾德里安的财产,然后一脚把他踹走。反正他现在都这样了!”
我听到这样的对话时会站起来,准备走过去理论,但被蒙多摁住了肩膀,嫂子示意我让哥哥去处理,我便没动了。
蒙多牛高马大的,常年海上捕鱼的劳作让他身子板很结实,他走过去对方就会闭嘴。
“人家怎么残疾的,你们自己想想,那是为国捐躯,和我们这种村里种地卖菜捕鱼的不一样。怎么也轮不到你们来操心后半生,一个个又酸又傻的。”
那些人被说得鸦雀无声,但眼里还藏着不服气的劲儿,蒙多也不与他们一般见识了,他也不是为科林说好话,就是见不得小人嘴脸。
我的家人对科林谈不上多热切,但对于他是勇者一事是相当尊敬的。
教堂里,拄着拐杖的科林将婚戒小心翼翼地套上伊芙琳的手指,两个人眼里仿佛都容不下任何人了。后来新娘扔捧花,我就站在后面静静地看着,单身的年轻人都嬉闹着在草坪上欢呼,想要接到这一份好运。
我站在后方看着,希里亚提起裙子也去挤,她大喊着说:“姐!我一会儿抢到了就塞你手里!我觉得你可以重新找下一春啦!”
我亲爱的妹妹还是这样为我的终身大事着想,我忍不住微笑,点了点头。
站在台阶上的伊芙琳看来看去,一身洁白婚纱的她特别耀眼,像是一颗明珠。忽的,她与我的目光对上,因为买过几次鲜花的原因,她可能还记得我。
“我要抛啦,你们注意哦!”
高声提醒了一下,她用力将捧花往我这边丢过来,因为力气小了点,花束在半空中掉落。蓦地,希里亚摁着小伙伴的肩膀从人群中跳起来,她将手臂抡直了一拍。捧花借力飞起,这一次精准地向我飞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我情不自禁地往前跑了几步,双手一张,捧花落入了我怀里。人群中爆发出掌声,台阶上的伊芙琳也对我眨了眨眼,我有些感动又有些羞愧。视线偏移,我竟第一次与科林的目光对上了,因为伊芙琳,他才对我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我捧着鲜花的双手都在颤抖,你们一定要幸福啊。
这束花我带回去做成了干花标本,装裱起来放在了书桌上。没多久,蒙多的妻子,我的嫂子怀孕了,积攒了不少钱的蒙多打算在镇上开个小饭馆,出海捕鱼还是太危险了,嫂子一直挺担心的。
两夫妻一合计,就决定开饭馆,爸妈也赞同了,将家里的船给租了出去。我则是继续在裁缝店里做事,希里亚说自己要当药剂师,她比我们都有出息,明年春天就要去王都的学校进修,回来以后就能在镇上开起唯一一个药剂店铺。
兄弟姐妹都过得越来越好,爸妈很是欣慰,老大结了婚又快有孩子了,他们开始将重心放在我身上。
爸爸找来了镇上的教师与我相亲,还有巡逻队的士兵,以及商铺家的儿子……每一场相亲我都是认真对待的,我却没办法进入关系。
爸爸气得胡子起飞,他将我叫到壁炉前谈话,我捧着热茶,看着炉子里燃烧的柴火,一言不发。
“这都两个月了!你到底要找一个什么样的!这个你看不上,那个你不喜欢,国家的勇者只有一个,还想等下一个?几百年才有啦!”
“我知道,爸爸。”
“……哎,你就是太知道了。是不是勇者都不重要,你就是看上艾德里安那个小子了!爸爸也喜欢他!”
当爸爸气愤地说出这话时,我都点懵地看向他,自知言语有点奇怪,他连忙补上下一句,“勇者女婿也不想要!只有傻蛋才觉得残疾了就嫌弃!我们家都充分尊重的!但是人家勇者已经结婚了!爸爸不能看你一辈子这样孤寡下去!我和你妈都是要死的,你哥你嫂有自己的家庭,甚至希里亚,她太有主意了,根本不需要我们操心!就是你!你怎么就一棵树上吊死了!”
“我没问题的,我也可以过得很好,我不是不结婚,我只是没有遇到再让我这样心动的人。”
“感情都要相处的啊!像你哥你嫂子!”
“所以他俩是幸运的。”
“你可真是倔驴!不知道像谁!”
我觉得可能是像你,你当年为了娶妈妈也是煞费苦心,当然现在我可不敢说出来,毕竟他有一箩筐的话术来反驳我。
爸爸气呼呼地深呼吸几下,又缓和了态度,“算了,也许等你到三十岁又看上别人了。我就不懂,你甚至从来没有与艾德里安那小子交流过,你就暗恋了这么多年,这苦哈哈的,演苦情剧呢。”
“我觉得挺高兴挺满足的。”
“咳,爸爸前几天可是听花店老头说自家女儿怀孕了。”
我点点头,并未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低声道:“我知道的,来裁缝店做衣服的人都有说。”
她们甚至还在悄悄讨论为什么科林总是闭门不出,很少陪着伊芙琳一起出门,其实镇上大部分人都是尊敬拥戴他的,不会用有色眼镜去看他。
但事实就是,科林在大婚以后很少出门,人多的场合几乎不露面。而很多事情是伊芙琳出来主持的,家里的花店她已经没有去帮忙了,和科林住在镇上最边缘的城堡里,虽然富足却略显孤僻,伊芙琳成为了科林连接外界的桥梁。
“伊芙琳也来家里的店铺做过衣服,她有了身孕,以后出来一趟不太方便,我会去送衣服。”
爸爸对于我的话简直惊呆了,“你这是上赶着找虐啊,我怎么生了个你这么个驴。”
“好了好了,再驴也是你自己的驴,你一天天得闲着没事儿念叨女儿,别耽误她挣钱啦。和我去海边走走呗。”
在爸爸又要情绪激动的时候,妈妈适时地出来打圆场了,她惯用这些招数替我解围。我感激地对她吐了吐舌头,然后从这场硝烟弥漫父慈女孝的场景中解脱。
家里的裁缝店基本上是我在打理了,今天耽误了些时间,九点多才去开门,远远地我看见一纤细苗条的人影,走进了看发现是伊芙琳。
她的打扮低调朴素,素颜出门的,可看着竟是有些沧桑,明明才十八岁的姑娘家,就算嫁了人也不该是这样。婚后她来过我店铺几回,每一次都让我觉得她状态不太好。化了妆的时候气色好些,但看着像是在强撑。
我连忙走过去开锁开门,然后拉着她的手带她进门,握住手的那一刻,我掌心很热,而她是凉的。
我去壁炉那边点燃柴火,又去隔间拿了新作的手套递给她,她好像很喜欢这双手套,笑着说,“好舒服,我要买这双。”
“谢谢惠顾,你要注意保暖,过来歇一会儿吧。”
“阿兰,我看起来还好吗?”
“老实说,你看起来像是很累,没休息好吗?还是怀孕了才这样?”
伊芙琳蓝色的眼眸里也没了光彩,显得落寞,她动了动嘴皮子,最终茫然道:“我不知道。”
手套她拿在了手里,却没有戴上,我走过去蹲在她身前,先是给她掌心呼气,然后双手揉搓她的掌心,直到有些暖和了,我才仔细地给她戴上手套。
“一会儿喝点热牛奶,我在隔间去热了。”
“你别走,我、我是说我不需要牛奶。”
我正想起身,她却拉住我的裙角,我回身看着她,瞧出一丝无助和慌乱。她的领口居然都扣错位了,衣袖露出来的手腕上有淤青,我盯着那一块一直看,发现这竟像手掌印。发现我在看自己的手,她连忙将袖子拉长,对我掩饰地一笑。
“呵呵,我不小心弄到的。”
“对了,这些是要拜托你缝补的衣服,因为破裂的太多了,我手艺没你好,所以带过来了。啊,我的箱子呢,我……”她说着说着发现自己的东西不见了,脸上一恍惚,就要站起来。
我连忙摁住她的肩头,说道:“也许是忘记在门外了,我去看看。”
走到门口找了找,一口朴素的皮箱立在边上,我拎了进来,在她的示意下打开,里面是她和科林的衣服,破得很有艺术感。怎么说呢,从这些不同的破口里,我揣测有些是不小心弄坏的,而有的是人为用剪刀或者匕首划拉的,甚至暴力撕扯。
我有点担忧地看向伊芙琳,“你还好吗?”
“当然,我看起来不好吗。”
“……呃。”
“那么衣服我就放在这里了,下周一你能帮我送到城堡门口吗,放在那里就好。”
“当然,我很愿意。”
“好的,谢谢。”
她起身要走,我拦住她,伊芙琳显得很小心翼翼的,她不明白地望着我。我则是将她错位的衣领扣给整理好,然后拍掉她肩头的发丝,说道:“有什么困难可以和家里人说,如果不方便也可以去告诉镇长,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倾听,我觉得你最近要好好休息,去医院的话,艾德里安不方便,我可以陪你。”
伊芙琳蓝眸闪了闪,她明媚一笑,轻轻抱住我,然后匆忙离开了。
……
一周后我拎着皮箱里缝补好的衣物去了城堡,摁了门铃无人应答,放下皮箱我准备离开,想着回去用通讯工具再联络。我走出了几步,突然听到楼上传来尖锐的破裂声,像是花瓶砸碎的声响。
我马上跑去找附近的巡逻队过来,等到我再回来时,伊芙琳已经开门出现了。她穿着漂亮的衣服,画着有些粗糙的妆容,口红都没抹均匀。
她笑着说她没事,刚刚打扫不小心弄破了花瓶,让我们担心了。
这场误会解开,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是我多心了吗?
又过了大半月,镇上传开了惊天消息,伊芙琳流产,是科林将她推下了楼梯。家人将她送去医院检查,发现伊芙琳的身上还有一些淤青和伤痕,不重,但却实实在在地表明她受到了伤害。
花店家的叔叔阿姨去城堡闹事,去辱骂,在大街小巷宣扬勇者缺德,心理变态,已经不配做一个勇者,甚至连男人都不算。过往的丰功伟绩也不能抵消他是个烂人的事实,他根本不是一个好丈夫,或许在与魔王的战斗中,他的灵魂已经死了。
这场风波持续了一周,从始至终科林都没有出面辩解过,伊芙琳虚弱住院观察,而两人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三个月就结束了,才一个秋天啊。
我以为的爱情,就这样消耗在了柴米油盐与流言蜚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