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羡鱼坐在石阶上,盯着眼前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孩子,愣愣地发呆。
阳光穿过她透明的身体,洒在石阶上,看上去灿烂而又温暖。
只是可惜,她感受不到。
因为她已经死了。
饶是杨羡鱼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事还得从一刻钟前说起——
长阳街外十里有余,熙熙攘攘,人言籍籍。
此处本是一片荒芜之地,之所以变得如此热闹非凡,人山人海,全是仰仗两个人的功劳。
这其中一位,乃是修仙界排行榜第一的上官陵,而这第二位,则是魔界的魔尊,萧清明。
无论是从武力值,亦或者是身份立场,这两人都可谓是一对命中注定的宿敌。
据说两人之间已经决斗过了998次,每一次皆是惊天动地,引得大批修士百姓前来围观,奈何实力相当,一直以来都未曾分出过胜负。
于是,才有了今日这第999次决斗,而决斗地点嘛,就选在了长阳街外的这片荒地。
人群外围,一堆商贩叫卖着瓜果小食。
“咳咳。”
听见咳嗽声,卖瓜子的小贩抬起头,看到摊前不知何时伫立了一个身着靛青色薄衫的人,身形窈窕,头戴斗笠,面罩轻纱,尤显神秘。
此人正是杨羡鱼。
小贩一瞧见眼前之人,胸中立马了然,十分熟稔地压低了声音道:
“姑娘这次要几包瓜子?”
杨羡鱼伸出两根手指,转念想了想,又多添了一根手指。
“好嘞。”
片刻后,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快速穿过人群,只留下无边暗香浮动,耐人回味。
杨羡鱼踮脚张望了一下,瞥见不远处有棵长势甚好的大树,树杈之间纵横交错,隐秘且视野极佳,眸光顿时一亮。
“哎,你说隔这么远能看到嘛?”
“咋地,你还想着再往前靠靠?听我一言,八成还没等你靠近,就被那两位的余力波及,一命呜呼了。”
杨羡鱼隐匿了身形,听着树下人群传上来的对话声,兴致勃勃地拆开一包瓜子。
“你说这次上官大侠能和那魔头分出个胜负来嘛?”
“分不出来,就只好等下一次了。”
“可我听说他们这都已经是999次决斗了。”
杨羡鱼暗自在心里数了数,发现还真是第999次。来之前她就有预感这次必定是一场恶斗,指不定要打多久,所以特地比往常多买了一包瓜子。
“而且我已经听说了,今天和往常不一样。”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
“这次上官大侠和那魔头已经立了死契,一定要决出胜负,死生不论,且上官大侠还说了,若他能赢,决斗之后定要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去迎娶杨家小姐。”
杨羡鱼猛地一呛,把嘴里的瓜子皮吐了出来。
好家伙,本想好戏开场前听一波八卦,谁料竟然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
“咦?这是哪里来的瓜子皮?”树下传来惊呼声。
杨羡鱼心虚地往树荫里缩了缩。
“先别管那个了,快跟我说说这杨家小姐的事,我听说她可是上官大侠的未婚妻,怎么这上百次决斗,她一次也没有来过?难道当真如传说中那般高冷无情,对世事漠不关心?”
“这……我也不知,但据说她的性子本就心素如简,人淡如菊,从不凑任何热闹,一心只想着闭关修炼,这种场合不来恐怕也是如此。再者,也许杨小姐一直笃定上官大侠能赢,来与不来又有何异?”
“如此说来,这二人之间的感情当真是鸾凤和鸣,鹣鲽情深,令人艳羡。”
杨羡鱼再次一呛。
“操,怎么又有瓜子皮?”树下又传来惊呼。
杨羡鱼心里发愁,寻思着这世人对她的误解还挺大。果真是人云亦云,听风就是雨。
心素如简,人淡如菊?这说的是她吗?
爱凑热闹,人咸如鱼,这才是她。
说什么闭关修炼,都是在放屁,有那修炼的时间她不知道能浪多少个地方。
杨羡鱼平日里没什么喜好,就是爱看热闹,尤其是别人打架骂街,定要斗得越狠越好,就说上官陵和萧清明的决斗吧,她可是一次都没有缺席过,只是藏了行踪没被人发现罢了。
笃定上官陵能赢这事倒是真的,别问为什么,问就是赌坊里她给上官陵投了十万两灵石进去,这货要是输了,她的灵石可就全打水漂了。
“哎哎,开始了开始了,萧清明那魔头来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喊声,杨羡鱼顺着呐喊声看过去,便发现荒地中央站了个人,与此同时,天空之中骤然多了一头硕大的妖兽,那妖兽体积庞大,甫一出现就遮天蔽日,在荒地上投下一片阴影,笼罩了所有人。
杨羡鱼认得,这头妖兽是萧清明的坐骑。
修仙之人目力极好,她一眼便看到了妖兽头上站着的男人。
红眸妖冶,与那眉间一点朱红相衬,好似夺了天地间的所有颜色。
无一不是由修仙之人堕为魔的标志。
杨羡鱼扬了扬眉,没错过对方阴翳的面色,和眼底的那丝倦怠。
这人今日看上去好像有点累。
罢了,管他的。如果萧清明状态不好,说不定上官陵的胜算就会更大。
那头妖兽逐渐缩小了身形,小心翼翼地将头上之人送到了地面,然后“嘭”地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毛绒球体,浮在半空中。
“萧清明,你准备好了么?”
荒地中央的人开了口,声音温润,正如其人,一袭清雅白衣,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可堪风华绝代。
他话音刚落,便引得围观人群里不少女性尖叫:“上官大侠好帅好温柔啊啊啊!”
听上去好像各种年龄段都有,甚至混杂了不少道男性的声音。
杨羡鱼饶有兴趣地扫了一眼白衣男子,再度打量她这个便宜未婚夫。
其实当初与此人订婚,她还是很满意的。先不提那张脸蛋,上官陵此人乃是修仙界第一大宗“苍澜宗”的大弟子,家世显赫,为人正气凛然,一身清白。
待她就更不必说了,风度和素养挑不出一丝毛病,简直就是当世女子的理想夫婿。
配她杨家大小姐杨羡鱼,勉强够得上。
其实这话若是说出来,世人恐怕会觉得太狂妄,但是只有杨羡鱼自己知道,那所谓的劳什子修仙界排行榜,如果她不是为了躲懒,没去参加,这榜首之位到底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
思及此,又看向身穿玄色深衣的萧清明,别说,一白一黑,一正一邪,一样的俊美无双,不一样的绝色韵味,看着甚是养眼。
不过若是这白衣染血,黑衣残破,想必更让人心神荡漾。
“难道我说没准备好,今日这场决斗便可以不打了么?”萧清明冷嗤一声,薄唇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言下之意,要打便打,你在说什么废话。
只是可惜,对面的人没懂。
“呃……”上官陵眨了眨眼睛:“如果你状态不好,或许我们可以改日再战,但是我不欲拖太久,因为与你决斗完,我还要去迎娶我的未婚妻。”
他说得诚恳又认真,提到未婚妻时,眸光温柔,耳朵尖尖还有点泛红。
然而这话传到至今仍单身的魔尊耳朵里,就成了另一种意思:“我有未婚妻了,你有吗?”
萧清明:“你找死。”
上官陵一头雾水,眼看玄衣男子脸色骤沉,又眼看他二话不说拔剑冲了上来,轻巧一个闪避躲了过去,茫然问道:
“怎么了?”
萧清明没有接话,修长的五指握紧剑,挽了个剑花,剑锋陡然一转,再度刺向他。
鉴于眼前之人的实力,上官陵不敢再轻怠,蹙了蹙眉,亦拔剑迎上。
似雪寒芒迅速相撞,剑上缠绕着两股充盈的灵力,在瞬间迸发出巨大火花。
这剧情过于来劲,杨羡鱼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一袋瓜子已经嗑完了一半。
俗话说,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
今日在场围观的大都是各大宗派的修士,毕竟是修仙界第一和魔尊对打,单单是围观,就能助不少人突破境界。
杨羡鱼不需要,她就是单纯来凑个热闹。再者,看个打架还需要带脑子,未免也太累了些。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以至于她后来吃了不带脑子的亏。
比如某魔尊朝她所在的方向飞过来的时候,不,准确来说是被上官陵打飞过来的时候,杨羡鱼下意识就以为对方会在半途稳住身形,毕竟以这魔头的实力,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打趴下。
所以……
萧清明撞向她的瞬间,她还在嗑瓜子。
杨羡鱼,年二十六,卒。
犹记得生命最后一刻,她的耳畔隐约传来上官陵的呼喊,震惊、撕心裂肺……似乎这些都还不足以形容那声音,总之听得她心生愧疚,不过倒不是愧疚她死了,留上官陵一个人未婚守寡,而是——
以她多年来听八卦的经验,修真界第二天绝对会大肆宣传:
“惊!上官大侠的未婚妻竟和魔尊萧清明一起殉情,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欢迎了解修仙界今日独家秘闻之\'上官陵帽子的颜色\'。”
糟了心了。自己死了就算了,还连累人家清誉。
回忆结束。
杨羡鱼两手托腮,深深叹了一口气。
余光一扫,又瞥到了眼前的小孩。
“喂。”
小孩手持扫帚,轻扫地面上的落叶,对她的声音恍若未闻。
“臭小鬼。”杨羡鱼哼了一声,翘起一条腿:“明明就看得到我,搁那里装什么眼瞎呢。”
小孩将落叶扫至一堆,收了扫帚,扛起旁边早已备好的水桶,往石阶下方走去,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杨羡鱼不由有点恼,但也懒得拿冷脸贴热屁股,懒懒散散地坐在石阶上晒太阳,虽然她压根感觉不到温度。
蓦地,一道强大的力量将她的魂魄向前扯去,杨羡鱼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被扯到甚至有些扭曲了,若是不顺着这道力量,指不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她起身,不情愿地跟随这道力量,像是被风扬起的柳絮,晃悠悠往前飘。
走了片刻,前方再度出现了那道小小的身影。
杨羡鱼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再然后,就是怒从心中来。
敢情是她不能离这小孩太远,这小孩在哪,她就得在哪,否则就会像刚刚那样,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拉扯到这孩子身边。
杨羡鱼看着眼前个头不高,正在河边吭哧吭哧努力扛水的小孩,眸光危险地一沉。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将我的魂魄强行困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