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刚开出海靖市局没多远,易时便看见盛煜安的身影。他穿着运动服,单肩挎着一个健身包,肩宽腿长,身高将近一米九,因为常年游泳,皮肤被晒成古铜色,明明才19岁,却多了一股成熟男人的味道。
盛煜安也早就看见易时了,但不敢打招呼,只能低着头一会儿挠挠耳后一会儿抓抓额头,显得局促不安。车停在跟前,车窗降下来,易时看着他,表情冷漠一言不发。
“……哥。”盛煜安垂着脑袋,眼神胡乱飘着,就是不敢和易时对视。
“上来。”
盛煜安连忙答应一声,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他又高又壮,坐下之后尚且宽敞的空间顿时被挤去一半,易时双手握着方向盘,直视着前方:“安全带。”
“哦哦。”盛煜安连忙系好安全带,眉宇之间透着懊恼的情绪:怎么回事,好歹都是成年人了,在他哥面前还总是错漏百出的,尽闹笑话。
手机导航开始,提示3小时05分后抵达目的地。上路之后,车内安安静静,易时不搭理他,盛煜安时不时瞄一眼,心里打鼓:是不是生气了?肯定的,昨天赶他回去,就是不乐意见他,偏偏自己还不识趣,一个劲儿往枪口上撞……
不得不说,一段时间不见,他哥又变得更精致漂亮了。用这些词来形容一个男人有失妥帖,但只要看见易时那张脸,脑子里就会冒出这一类修饰词。谁让他的确过分好看,眉目如画令人过目难忘,从盛煜安记事开始,便觉得他哥胜过电视上那些影视明星千千万,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疤不仅没有破坏他的美感,还平添一份颓废肃杀的味道。
盛煜安盯着易时的侧脸,一时间竟看得入神。
“明天什么比赛?”
盛煜安猛然回神,赶紧回答:“省内锦标赛。”
“嗯,”易时目不斜视盯着前方,淡淡道,“加油。”
盛煜安松一口气,全身放松下来。只要易时肯主动开口,那一切都好办。车内僵持的气氛终于渐渐缓和,他也变得话多起来,和易时聊一些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盛煜安九月份刚升入大学,以体育特招生的身份录取的。大学生活和之前的初高中完全不同,相当于一个小社会,身为大学新鲜人,他对什么都感到新奇,迫不及待想和易时分享遇到的人和事。
易时静静听着,偶尔答一两句,想起自己的警校生活,远没有盛煜安那么丰富。也许是性格原因,盛煜安兴奋地描述已经和宿舍兄弟打成一片,而他在进入警校至少一年时间,和同宿舍的舍友也没说过几句话。
在服务区休息时,盛煜安拿着手机,想找一些学校的照片给易时看。微信来了一段语音,他不小心点到外放,舍友的大嗓门响起来:“哎哎哎,那妞哄好了没?愿意搭理你了?”
盛煜安耳根瞬间红了,手忙脚乱关掉对话框,小心翼翼看着易时,大气都不敢喘。易时拿着一瓶矿泉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提醒一句:“你还小,盛叔说了,大学别谈恋爱。”
“我知道,爸和我叮嘱过。”盛煜安支支吾吾,“这个、这个、误会,其实不是的……”
“不用解释。”易时看着窗外,眉眼沉静,压根就不关心,“你有数就行,我不会告诉盛叔。”
盛煜安忽然感觉绞尽脑汁想的借口都用不上了。
他看着手机有些苦恼,之前的聊天记录是昨天发的,他被易时挂了电话赶回去,问宿舍里恋爱经验最丰富的一个舍友,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结果那人是个大嘴巴,半个小时不到剩下四个人都知道了,小群里都在同情他欢天喜地去见对象,被泼了一盆冷水赶回去的倒霉故事。
哪有什么对象啊,从头到尾都只有他哥而已。
大约四点左右,车终于驶进熟悉的街巷,前方就是长隆花苑,盛煜安和易时从小一起生活长大的家。
“哎,哥,你快看,这边新开了好几家面馆,我想喊你一起来尝尝的,可惜都没时间。”
易时扫了一眼,之前没怎么留意,被提醒才发现小区外面的门面房变化挺大,好几家老店面转让出租,换成新的营生。他工作之后就从家里搬出去,单独在外面租了一间单身公寓,倒不是和养父母有隔阂,而是易时深知自己身份特殊,是个养子,有经济能力之后就不该再依赖养父母,而是要学会独立,尽力报答养育之恩。
起初林婶是不同意的,她一直把易时当亲儿子看待,根本舍不得他住到外面去。但易时性子倔强,说一不二,自作主张直接搬出去了,拿了工资只留下生活费,剩下全部交给林婶。林婶不肯收,他也固定转账过去,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现在。
如此一来林婶对易时更加放心不下,怕他在外面过不惯,照顾不好自己,隔段时间就去一趟公寓,帮着收拾打扫送点饭菜,也经常叫他回家吃饭。不过最近因为爆炸案的事,易时鲜少回公寓,更别提回长隆花苑了。
易时把车停下,下巴昂了昂,示意盛煜安开门下车。盛煜安挎着健身包,弯腰看着车窗:“哥,你不上去?”
“你上去就行。”
盛煜安抓抓短发:“都回来了,不去跟咱妈打个招呼?”
易时垂下眉眼,片刻后轻轻摇头:“回局里,还有事。”
虽然喻樰让他今晚休息休息,明天再回去,但一想到一条人命悬在那儿,他就压根没心思想做别的,只想赶紧回海靖,再想办法找找线索,看看怎么能破解那道谜题。
说来也巧,穿着居家服的林婶拎着一篮子衣服来到阳台,盛煜安眼尖,立刻冲着楼上叫起来:“妈!妈!”
林婶往下瞧,儿子在楼下对着她挥手,惊讶不已:“安安?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啊,那个是……”
“是我哥!他回来了!”
说罢盛煜安打开驾驶位的车门,拉着易时的胳膊:“哥,快下来吧,妈妈很想你的。”
“……”易时把他的手拨开,毫不留情带上车门。盛煜安心里焦急,怎么脾气这么轴,把干妈搬出来都不好使了?他连忙扒着车窗:“哥、哥,你就这么走了?咱妈肯定很难过……”
“放手。”易时点起引擎,语气更冷更淡。
林婶在楼上看着,默默叹一口气,喊道:“安安!你自己上来!你哥任务多工作忙,别缠着他!”
盛煜安垮着脸,只得退到一旁。他在路边杵着,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大型犬,孤零零耷拉着尾巴,嘴里仿佛还咬着和他同样被抛弃的绳子。
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他们好歹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兄弟,就算没有血缘,也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是不是?小时候哥哥虽然不爱说话,但还没这么冷淡,自从参加工作之后就越来越难以亲近了……诶?
渐行渐远的车没有一路往小区外直行,而是在不远处转弯进了车库。不一会儿,车库旁边行人专用的楼梯口上来一人,身形修长高挑,迈着稳健步伐一步一步走来。
盛煜安的心口揣着一只小兔子,咚咚咚狠狠蹦了几下。易时走到身边,脚步也没停下:“上楼了。”
“哎!”盛煜安连忙答应一声,跟上他的脚步,刷开门禁一前一后走进单元楼。
———
林婶本以为易时已经回去,结果家门打开,兄弟俩一起站在门口,顿时惊喜不已,连忙招呼他们快进来。
“妈。”易时换过鞋走进来,低低叫了声。
“最近很忙吧?看你脸色不好。”林婶有些心疼,拉着易时的手,“妈也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早知道买只老母鸡煨汤了,今晚还回去吗?”
易时本想点头,但看见林婶心疼又期待的目光,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明天走。”
“哎,好,你们坐着,我去趟菜场。”
易时想说不必那么麻烦,但林婶已经从鞋柜上拿起钥匙,换鞋的速度也很快,生怕他会变卦似的。
盛煜安去冰箱里拿瓶可乐,回到客厅发现易时不见了,也慌了几秒,在家里找一圈,后来在易时以前的房间找到了他。
这里是易时从小生活的地方,他搬出去之后,这里还保留原来的摆设,几乎没动过。林婶总希望大儿子能回来住,每次家里打扫都不会落下这个房间,因此房间里一直保持干净清爽,靠窗的书桌上还摆着一瓶水养的绿萝,叶片翠绿底水清澈,一看便知是被精心养护的。
此刻易时正在书桌前面,伸出手小心翼翼碰了下椭圆形的叶片,唇角轻轻弯起,竟有一层浅浅暖意浮在脸上,如同早春枝头残挂的春雪消融了。
盛煜安站在门口,心脏像被小爪子勾了下,一片柔软。他哥看似冷若寒霜,其实温柔都潜藏在不易察觉的深处,内敛的性格导致他不会将这一面展露于外表,但往往总是不经意间,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会令人惊讶于这人竟然也会有柔软的一面。
短短几秒,那抹笑意已经收敛消失。易时拉开抽屉,随手从里面拿出一本《数学大词典》,按着目录先找到“※”的解释。这就是一个新定义符号,和网上查到的一样,没什么特殊含义。因此他更坚信自己的思路是对的,这是一个图形才对。
再翻到“∧”的解释,那一页居然有书写标记的痕迹,在∧的外面用黑色的水笔画了一个圆,将它圈在里面。
易时怔住,这是他画的吗?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从他毕业之后,几乎就没有再碰过这本词典,可学生时代为何会做这个记号,他已经完全记不起来。
“哥,你在看什么?”盛煜安问。
他来得正好,易时抬起手:“你用过我的词典吗?”
“啊?”盛煜安走进来,看见封皮立刻摇头,“不不不,我这个学渣哪用得上这么高大上的东西啊。”
他从小学习堪忧,就是典型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否则也不会去练游泳,靠特招进大学了。
易时不再说话,而是盯着这个标记,越看越觉得被圆形圈起来之后,这个图案怎么那么像……钟表面?
他拿出手机,找到留存的报告里的图,右边的线条稍短,这微妙的差距,越来越有一种时针和分针的既视感。
是时间。
这个图案是犯案的具体时间。那不是手写的失误,就是想展露出精确时间,这个角度摆在钟表盘的话,应该是——4点30~35分之间?
想要造成恐慌,夜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应该就是下午的下班高峰期了。
盛煜安盯着易时,见他一直在发愣,长胳膊挂上他的肩头:“哥、哥,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易时回神,放下词典:“没什么,工作上的事。”
———
来不及炖鸡汤,林婶在菜场买了两只人工饲养的乳鸽回来,还买了几样蔬菜,都是易时平时经常吃的。每次问他都是随便,没什么偏好,但林婶心细,以前不停试着做不同的菜,看易时哪些吃得多,渐渐也算了解他的喜好了。
“不开会的话就早点回来吧,小易和安安都在家。”
“嗯,下午刚到。他工作忙,安安把他留下来的。”
“到家了别再问案子的事,你当领导在单位里发号指令就行,回来盯着小易我对你不客气。”
林婶收起手机,回头恰好看见易时在门口,笑了笑:“你爸的电话,他下班就回来。”
易时点点头,挽起袖子走进来,帮忙洗菜打下手。林婶知道拦着也没用,有他帮忙做饭也快些。她把小乳鸽炖上,擦擦手:“听说你出差不少日子,在外面还适应吗?”
“嗯,不远,去的海靖。”
“海靖啊……”林婶的语气意味深长,“我嫁出来之后,每年就回去一趟,都没时间仔细看看那里变成什么样了。”
林婶是海靖人,但几乎没怎么回去过,听说娘家没什么亲人了,加上家里有两个孩子,还要操持家务,更没时间挂念老家。
在易时的记忆里,是有跟着养父母一家人回海靖上祖坟的经历。可惜年岁久远,仅有的那么一两次旅程也像蒙着一层雾,想仔细回忆,却发现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透摸不着。
“你和安安都长大了,抽空我也该回去一趟。家里的祖坟都是族里人帮着打理,真是愧疚,老族长不知道身体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健在……”
“族里?”易时灵光一闪,“林婶,你是林家村的?”
林婶点点头,易时关了水龙头:“我最近有去过林家村,老族长身体不错。”
林婶露出意外的表情,随即问起林家村的事,聊几句才发现和记忆中全然不同了,不由得感到失落:“诶……老了老了,咱们家都拆迁搬过两回了,更别提林家村。那块地要不是靠着南成安山下,距离市中心太偏远,还挨着邓昌,肯定早就被征收了。”
“风景很好,重新规划的话很可惜。”易时说。
“是呀,重新规划不容易,林家村肯定不让拆宗祠。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反正我走了牌位也摆不进去,族谱里连我哥哥的名字都没有,肯定也没我的……”
“爸!欢迎回来!”盛煜安中气十足的喊声在客厅炸开,打断厨房里两人的交谈,易时擦了擦手,走出厨房,迎面和一身藏蓝制服的中年男人对上。
“爸。”
盛国宁点点头,车钥匙放在鞋柜上:“回来了。海靖那边……”
他的话隐去半截,因为老婆正站在厨房门口,举起锅铲对他竖眉毛呢。
“……”盛国宁摆摆手,“回来好好休息,别想案子了。”
———
整个盛家的食物链等级,林婶在最顶层。她的话盛国宁绝对服从,不谈公事就不谈公事,饭后把易时叫上,出天台抽根烟消消食。
天台空无一人,门关上之后,盛国宁问:“海靖那边报告递上来了,你确定那是求救信号不是故弄玄虚?”
“确定。庞刀子杀人没必要作秀。”
“那组暗号呢?”
易时暂时只能猜出一小部分,在没有确凿的推论下,说出来也没有意义,便摇摇头。盛国宁夹着烟,说:“我以前也是刑侦队出来的,年轻时候办案子总是想太多,简单的东西都想复杂了,你可别走我的老路,自己为难自己。”
“嗯。”
易时本就话少,父子俩除了案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一根烟抽完,易时打开天台的门,盛国宁忽然开口:“易时,你这次去海靖有没有遇到……”
易时看着他,表情有些不解。盛国宁顿了几秒,才说:“有没有遇到海靖的原队?我二十年前和海靖的同事办过案,和他是老交情了。”
“有遇到。”
“嗯,没事了,下去吧。”
易时有些狐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想问的人并不是原康。
第二天,易时一早起来,找了一身上学时穿的运动装出去晨跑。他的身高在进入警校之后已经定型,一米八不到,但因为体型精瘦,所以视觉上显得高挑,体重一直没怎么变过,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毫无压力。
他戴上护腕,迎着朝阳顺着街道晨跑,前方转过去是一条步行街,易时不经意抬头,看见远处的招牌,脚步渐渐慢下。
那是一间刚刚开张的咖啡馆,棕红木招牌崭新油亮,凹陷字体填充着鲜艳的红漆,屋外一圈栅栏里种着鲜花,屋檐挂有丝带做的风铃,风一吹叮咚脆响,优雅动听。
是这里,时光荏苒。他来过一次但却完全没留下记忆的地方。
这家咖啡馆有早餐供应,开店很早,7点左右就已经坐满了客人。易时推开门,一阵风铃声响过,年轻漂亮的美女店主迎上来:“你好,先生几位?”
“一个。”
“好的。先找个位置坐下,手机扫码点餐,点好之后按一下桌上的沙漏按钮。早餐餐品会在一刻钟之内上齐,超时的话会赠送同价位餐品。”
易时扫了一眼一楼,已经没有单独的空位,他又不想和人拼桌,顺着楼梯走上二楼。顶壁的绘图太过梦幻精美,朝霞和落日相接,白昼和黑夜轮换,仿佛顺着这道楼梯,便可踏入一个颠倒的世界。
易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走上二楼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拿出手机扫码看菜单。又有人走到二楼,还停在他的桌前,他抬起头,随即怔住。
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林壑予。
“一起?”林壑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