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倾倒了六个小时的大雨终于停歇。
审讯室里,赵成虎坐在审讯桌后面,双手被拷在桌面,身子骨歪歪斜斜,吊儿郎当没个正型。面对预审员咄咄逼人的提问,那双三角眼里还敢露出轻蔑神色,浑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赵成虎,我再提醒一遍,注意你的态度!”预审员声音低沉,刻意压着怒火,瞄一眼虎背熊腰、半个身子快歪出桌子的男人,“坐正了!这儿是警局,你当是在茶餐厅?!”
赵成虎人如其名,胆大似虎,大嗓门扯起来:“我态度怎么了?大半夜不睡觉陪着你们两位爷唠嗑,还要我咋滴?!”
“你!”预审员猛然站起,指着他,“我告诉你,坦白从宽,态度良好,还有可能争取国家宽大处理。你不配合我们的工作,就等着上刑场吃枪子吧!”
“你当我不懂法?炸死几十个人,就算现在认错有什么用,还不是会判死刑?”赵成虎冷冷一笑,“反正老子也活不了,倒不如让庞哥多杀几个,让他们给老子一起陪葬!”
预审员握着茶杯,气得手指轻轻颤抖,恨不得把滚烫的茶水全泼到这个无赖头上。
距离赵成虎押回看守所,已经过去一个小时,这家伙油盐不进,嘴严得像蚌壳,愣是没问出一句有用的话。
李长生和邵时卿在审讯室外盯着,易时不声不响靠在门后,藏在一片阴影里。丁驹换了一身备用制服,擦着头发进来,头一个瞧见他。只见这人浑身湿答答,脚下早已攒出一块水洼,冷白肤色被昏暗光线衬托得透亮如寒玉,乍一看像是从墙里生出的一道鬼魅。
丁驹心头一跳,堪堪退后一步,莫名有些害怕易时。
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喻樰,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藏蓝色制服外套挂在胳膊上,进来便问:“还没松口?”又一偏头,视线挂在落汤鸡似的易时身上,说:“去把衣服换了,现在任务紧,队里要用人,不批病假。”
他语气淡漠轻缓,咬字也格外清晰,其中所包含的命令感不容忽视。
易时沉默半晌,终于转身离开审讯室。
李长生等人的双眼齐齐黏在那道阴沉尖锐的背影上,眼看着他转身去往更衣室的方向,那抹吸饱雨水的衣角彻底消失,纷纷松一口气。
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大家就劝过易时回家,今晚他逮到重要犯罪嫌疑人立了大功,特意安排他休息,预审的事就不用过问了。谁料易时打定主意就是不肯离开,跟尊佛似的守在审讯室,那双冒着冷光的眼睛似是要把单面玻璃给盯穿。
他们没辙,易时不好相处是出了名的,这人性子太沉太冷,过于精致的眉眼冷淡似霜,哪怕他生得一副公子如玉的长相,周身散发的那股凛冽气息也把想要亲近的人逼退。
整个队里,就属他们喻队说话是最管用的。易时那执拗的性子,也只有喻樰能治得了。他们以前是同一个学校的师兄弟,易时和一个警校同学闹矛盾,大打出手,多亏喻樰拦下来才没酿成大祸。
“时间不能拖太久,庞刀子知道赵成虎被抓了,说不定狗急跳墙,犯起病来把人质全杀光。”喻樰抽出眼镜布,擦拭着眼镜,“他不交代别的不要紧,零口供都能定他的罪,关键是先把人质的下落问出来。”
“喻队,赵成虎破罐子破摔,里面两个预审员都快架不住了。”李长生指了指单面玻璃。
“他家里的资料用上了吗?不是听说还有个儿子?”
“早就用上了,他一听自己儿子,哈哈大笑,还说巴不得被枪毙,免得儿子长大之后也要恨他。”
“那女人也不会让自己儿子认这种爹,都在盘算找下家了。”
这种亡命之徒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对他们来说家人给予的或许不是温暖,而是一种拖累。赵成虎和他“老婆”没领证,只是情人关系,赵成虎犯了这样的事,她巴不得赶紧撇清关系,心惊胆战害怕自己也会受牵连被抓进去。
面对这种情形,众人暂时没什么好主意。如果是把人关个十天半个月,他们总有办法挖出点什么,但上头逼得紧,人质也等不了那么久。先前听闻赵成虎被抓回来,立即安排连夜审讯,让他们12个小时之内一定要把人质的下落给问出来。
喻樰食指抵着下巴,在思考对策。邵时卿走来,拍拍他的肩:“要不换换人?”
李长生撇嘴:“能换谁?铁嘴老闫刚动过手术,还把他老人家从病房里抬出来?”
铁嘴老闫是局里资历最老的预审组组长,在他手下的案子从没有零口供定罪,多么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到了他手里都能老老实实全交代了。可惜上个月老闫查出胃癌,开刀做胃切除,请了长病假在静养。
审讯室里的预审员是老闫的弟子,算是预审组里最有出息的两个,可惜和老闫相比还是经验不够稍显稚嫩。预审是一种和犯罪分子的博弈,谁越沉得住气,谁越能笑到最后。
“咱们不是还有个编外预审员吗?”邵时卿笑道。
丁驹好奇问:“谁?预审组还有编外的?”
“我来。”
门口传来一道清冷声线,众人回头,只见易时已经重新换上一身挺括的警服,头发也吹干了,窄肩细腰站得笔直,乍一眼看过去芝兰玉树风采无双。李长生轻声说:“这就是那个编外的,不按套路出牌,狠起来连老闫都发怵。”
易时走进来,将袖口挽到胳膊肘,一道狰狞伤疤从右手小臂蜿蜒而上,没入卷起的袖口,仿佛一只丑陋的蜈蚣攀爬在汉白玉上。
喻樰拿着鹅颈麦克,和预审员通话:“你们出来,去休息。”
两名预审员一前一后出来,垮着脸和喻樰道歉,这么长时间过去也没审出什么名堂。喻樰脾气极好,摆摆手:“别往心里去,这种难啃的骨头,别说你们了,就是你们师父过来都要费一番工夫。”
预审员们谢过喻队,出门去买杯咖啡提提神。审讯室里只剩下刑侦一队的骨干,李长生关了监控,邵时卿更自觉,带上门站在外面放风。
喻樰拿起放在桌上的资料和记录册,手搭在易时肩头,不轻不重捏一下:“一整夜都是我们的,别太极端。”他顿了顿,“当然了,越快人质获救的概率越大,你心里有数。”
易时淡淡回答:“我明白,闹出事处分算我的,你们不知情。”
丁驹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易时的情绪越是平淡无波,越是令人畏惧。某次行动他也是这副表情,在小巷子里拿着枪,弹巢打开卸掉子弹,只留下一颗,装回去之后枪口抵着抢劫犯的太阳穴,让他猜数字,猜哪个数字就扣动几次扳机。
这种游戏带来的心理施压极大,不知道真正的子弹在哪里,摸不清哪个数字就会一命呜呼,随时命悬一线。那人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一个一个猜,猜到第三次就吃不消了,求易时把枪拿开,迫不及待贡献出同伙的逃跑路线。
丁驹站在巷子口看呆了,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刑讯逼供,法律规定上的条例易时都没有犯,但这种手段又切切实实凶狠。等到他揪着腿软的抢劫犯从巷子里出来,淡淡扫一眼丁驹:“出事了处分算我的,你不知情。”
丁驹结结巴巴问:“你、你这样要是真杀了人怎么办?”
易时打开右手,一颗铜黄子弹躺在手心里。丁驹目瞪口呆,明明双眼一眨不眨看着他把子弹装进去,到底是什么时候卸下来的?亦或是他只是虚晃一枪,那把枪里压根就没有子弹?
从那一刻起,丁驹就知道易时不简单,这个男人不能招惹,真狠起来的话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喻樰倒杯茶,胳膊夹着文件夹率先进去。易时修长漂亮的手从桌上摸了一根圆珠笔,不紧不慢踏入审讯室内间。
赵成虎还有心情哼歌,铁门打开,走进来两个男人,一个带着金丝边眼镜,斯文俊秀;另一个瘦削白净,五官太过精致,眼眸冒出阴森森的冷光,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
这不是那个抓到他的臭警察吗?看着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那一脚下去他的胸口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喻樰坐下,微笑着打开资料夹:“赵成虎是吧?”
赵成虎声沉如雷:“是你爷爷。”
喻樰半点不恼,易时手里拿着一根圆珠笔,按着后面的弹簧开关,咔哒咔哒,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分外响亮。
“明明是庞刀子的老妈不行了,你怎么上赶着来当孝子了?”
“大娘以前待我不错,我来给她磕个头不行啊?!”
“可惜了,这一头就磕到局里来了。”
“还不是你们这些条子耍诈!”
“兵不厌诈不懂吗?看你们这帮土匪反侦察能力还不错,这点道理都不懂?”
“我懂你大爷!别浪费时间,老子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喻樰拧开水杯,慢悠悠吹着茶沫:“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赵成虎摸不着头脑,这个警察进来光说废话,气定神闲看着真可恨;旁边那个一言不发,一直按着圆珠笔,那有节奏的声音像是背景音,吵得他烦躁不堪。
易时忽然走过去,揪住他的头发一把拽起来,强迫他昂头,脖子几乎扭成90度。
他抬起手,按下弹簧开关,圆珠笔的尖头冒出来,渐渐靠近赵成虎的眼睛。赵成虎睁大了三角眼,咽一下口水:“臭警察!有本事你来啊!戳瞎老子的眼睛,老子马上就告你刑讯逼供!”
笔尖在距离赵成虎的眼睛还有十公分的距离停下,易时居高临下盯着他,目光凛冽似剑。
“从现在开始,只要你敢说一个字,会发生什么你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