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樱时觉得很怪。
明明周遭喁喁不断,却没人出声叫她,身下车轮滚滚,竟然觉不出半点颠簸晃动。
亦真亦幻,虚实难辨,就像是在做梦,而且大有一梦不醒之势。
倘若是这样倒也好了,至少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回到从前,回到原先可以一心一意等着狄烻平安归来的日子。
然而,很快男女水火不容的争吵声,就将她从虚幻的希望中拖回到实处。
“……当年你背夫弃女,如今不管不顾妄想将她带走,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般为□□母的!”
“谢东楼!那我倒要请教了,这些年来,阿沅是一直身在中京么?是你一手抚养长大么?她心里头当真认你为父么?一样也没有是不是,呵,如今成了这副样子,你还有脸在我面前装爱女心切的慈父!”
毫不留情地互相讥讽,恶语相向,恍然像回到了家无宁日的儿时。
怎么连谢东楼也来了?
谢樱时被那一声高过一声的责难和控诉刺得头痛欲裂,脑中一昏,整个人又沉入迷茫的混沌中……
等到恢复知觉时,房内终于不再吵闹,但也称不上有多安静,仍然有人刻意放轻脚步进进出出,时不时还能听到细语窃窃的交谈。
她盼着能听到些狄烻的消息,可惜几乎听不清什么,些许一些只言片语的话题,似乎也都没有绕开她。
现下不是干等的时候,应该去寻他才是。
谢樱时心里这里想着,身上却使不出一丝力气,迷迷糊糊像是累极了。
但她终究还是醒了过来,费劲地睁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天光射入瞳仁,朦胧看到窗边来回踱步的男子。
她惊喜交集,差点欢声叫出来,但很快便瞧出那不是狄烻的身形动态,满腔失落立时化作鼻息间的呻.吟,幽叹而出。
正自愁眉不展的秦烺却听得分明,脚步一顿,转头望过来,见她真的睁了眼,当即挨到榻前,一脸兴奋莫名。
“我的老天爷,你可算是醒了!”
“怎么是你,咳咳……”
才刚开口,谢樱时便觉心口针刺似的剧痛,更被喉间咸腥的血气呛得咳嗽起来。
“快别说话了,方先生说你伤了心脉,若再出什么岔子可不得了。”
秦烺赶忙扶她躺稳,掖好被子长出了口气,看她的眼神也渐渐玩味起来。
“不是我,你以为是谁?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那姓狄的?”
谢樱时不爱看他提到狄烻时的轻慢样子,本想回句嘴,但看他眼眶泛黑,一脸疲惫,右边眉角处还有一道将将结痂的伤痕,涌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秦烺像也只是习惯性的随口揶揄,叹了口气:“醒了便好,安静静养,其余的少操心。”
他倒了杯水端过来,扶着谢樱时稍稍坐起身,又在她背后垫个软囊。
温热的水刚一进喉,就像滚油灌入般,痛得谢樱时浑身一紧。
她缓了口气,捧着那杯水四下里瞥了撇,瞧出屋子有点眼熟,就是洛城秦府的一处院落。
母亲是不会带她回中京的,皇甫家早就不再来往,大约也只有这里了。
谢樱时隐约记得昏迷时她同谢东楼争吵,说要将自己带走,思来想去,也只有她隐居的那处别苑。
用意也只有一个,就是让自己再也见不到狄烻。
“我去叫阿舅和舅母来。”
出神之际,秦烺接过她手中的杯子,转身欲走。
“谁也别叫!”
谢樱时顾不得咽痛,冷冷地叫住他。
秦烺回头一愣,知道她的心思,拉了张椅子坐到榻边,一脸审视地打量她。
“知道你放不下他,可我早前说什么来着,用情越深,到头来便越难受,现下都知道了,你还想再见他,岂不是白日做梦。”
他顿了顿,看自家表妹咬着樱唇红了眼圈,终究于心不忍,摇头长叹一声。
“你也听说了,其实围城的消息传来时,中州早便危在旦夕了,等他的援军赶到,城池已然陷落,连崇国公夫妇的尸首都挂在墙头上。若是寻常人,心神定然垮了,他倒也真是了得,凭着那点人马,居然苦战夺回了城池,可终究抵不过擅离职守的大罪,加上之前中州失陷,老子没了,自然也只能拿儿子抵罪。”
“战场上拼了命的人,明明有功却还落罪,这便是太平盛世……”
谢樱时苍白的唇挑了挑,干哑的语声让这话尤显得凄凉。
秦烺蹙了下眉:“发发牢骚也就是了,这等事轮不着你操心,不过说起来,洛城这里倒是多亏了他先前的布防调度,若不然,你都未必能再见到我了。”
他说到这里抬手抚了抚眉梢的伤处,像是心有余悸。
看谢樱时愣愣地沉吟不语,啧声道:“算了,不说这个,狄家已经完了,你也该死心了……”
“连你也这么说。”
谢樱时抬头望向他,本来迷离无力的眼神直刺过来,竟然有种逼视的冷意。
秦烺下意识向后撤身,抽了下脸:“不是我要这么说,中州城破,崇国公夫妇身死,狄烻获罪下狱,连他那个亲兄弟也被牵连,前两日从这里被绑缚上京了,狄家不是彻底完了是什么?”
“他兄弟?”谢樱时闻言一怔。
“可不是么,叫什么狄焕的,听说还不到十五,可惜了。”
“原来是他……”
想起那个自称“阿焕”的少年,谢樱时的心又像被揪了一下,目光也沉落下去。
秦烺没听到她声如细蚊般的自言自语,继续道:“说的不中听,这叫斩草除根。我还听闻,事情一传到中京,连夜上百道弹劾的奏章就递进了中书衙门,我爹写了两道作保的本子全都石沉大海,隔天宫里的旨意就加急传出来了,这还不清楚么,摆明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说到这里,见谢樱时缓缓仰起头,看模样似乎仍没有听劝。
“怎么,还不信?这事谁都回天无力,你趁早死了心……”
谢樱时面色木然地摇头,目光却变得坚定:“你若还当我是表妹,那就……再帮我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