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终于停了。
晨晖隔着残破的窗棂子透进来,在长案上铺洒下一片错乱不整的斑影。
天井高处投下的光一点点漫散开,徐徐照清了满室的晦暗。
狄烻这才恍然发觉天亮了,搁下手中的笔,向后靠在椅背上。
他眉心深沁着红印子,就像一片永远褪不去的朱砂记。
连着好几日没黑没白的熬下来,加上昨晚又一宿未歇,纵然是他也有些精力不济。
拧了拧眉头,习惯性地伸手探向腰间的蹀躞带,蓦然想起清窍止痛的药膏早已经用尽。
他自嘲似的叹声轻笑,直了直腰身,阖眸调息。
真气从丹田升起,涌入胸肺,沿任脉诸穴流转,直到顶门,再顺势而下,通遍背脊督脉,而后自两肋沉入小腹中。
片刻之间,真气已在体内运转了一周。
他抻了抻腰骨,再睁眼时脸上已不见了倦色,眉心的红印子也淡了几分。
吁口气,想要把胸中的憋闷都吐尽,有意无意解下皮囊,取出那只小漆盒放在手中端详。
不知不觉,这东西已在身上放了许久,当初那丫头大老远特意送来给他的情景恍然就像昨天的事。
他神思游远似的忆起过往,时而剑眉轻蹙,时而唇角抿翘,眼底却始终一派平静,最后移开目光,转而凝向天井处仍在四面滴水的瓦檐。
出神半晌,起身负手踱过去。
几乎就在他走到天井下站定的同时,阿骨也急匆匆地从侧廊转了进来,上前愧然叉手。
“大公子恕罪,城内各处都已找遍了,没见那小娘子的踪影。”
狄烻凛狭的眸中沉着忧色,又似乎全在意料之中。
“怪不得你,她并非寻常女子,若是有心躲着,还真未必找得到。”
听他这么说,阿骨也点了点头,神情仍然凝重,又猜疑道:“会不会已经出了城,自家回去了?”
回去?
若是这样,倒也好了。
他耳畔又回响起她昨晚负气离去时的话,漠眼愣了愣,淡声吩咐:“你不必管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募兵,五日内成军,分派入各营,一月之间兵器阵法都要见分晓。”
阿骨肃然道声“得令”,却步退去。
狄烻依旧立在原地,慢慢抬眸望向天井上方。
半空里浓云积聚不散,看不到日头。
.
天终于亮起来的时候,人声也忽然变得嘈杂。
这座被战火反复吞没的南陲小城萧条已久,今日却出奇的热闹。
上至半百老人,下到青涩少年,全都争先恐后地往原先州府大坪那片空地上奔去。
谢樱时攀在树高处,隔着老远就看到竖起的招兵旗,仗着轻身功夫,抄近路绕过去。
昨晚离去之后,她翻来覆去整整想了一宿,实在不懂自己都已经把心意表白得那么清楚了,狄烻为什么还是不为所动。
其实她瞧得出他眼中没有厌烦,只是淡看一切,像把她琢磨透了。
大约就像他说的,自己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心血来潮的瞧他顺眼,然后将这种好感当做喜欢,便一门心思的紧追不舍。
可她知道自己不是。
日间想着他,夜里梦到他,一见到面便心如鹿撞,说不出的开心,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她是个犟脾气,越是不成便是要较这个真。
既然他不信,她就偏要找机会堂而皇之地赖在一起,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决心,绝不是一时冲动。
眼前这便是个好机会。
谢樱时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看看身上的这套偷来的男子衣衫,再加上刻意装扮,应该不会被轻易认出来。
但她却不愿去跟那些流民粗汉争抢拥挤,仍旧躲在暗处吃着点心果子观望。
从清晨到午间,几百名还算精壮的丁男陆续被筛选出来,由军中校尉分批带走,其余的老弱病残都被劝返回去,剩下应募的人已经不多。
谢樱时这才拍拍手抹净了嘴巴,抓了两团泥把身上抹得更脏,又拣块一指来厚的石头,摔做两截,拿布缠了绑在草鞋内,装作逃荒少年饥肠难耐地走上去。
本以为这样万无一失,可等来到近处,看别人在刻有尺寸的木梃旁丈量身长,才发觉不妙,前面那个干瘦汉子瞧着比她还稍高一些,居然仍是不足,纠缠了几句就被连斥带推地赶了回去。
谢樱时暗悔失策,可这会子再动歪心思作弊已经来不及了,况且垫脚的东西再大些,鞋子也藏不住,到时还不被人笑死。
“喂,你可是来应募的么,愣着作甚?过来!”
她回神听有人招呼,只好答应了一声,硬着头皮过去。
“慢着,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娃子来充什么数,走,走,下一个!”旁边臂缠红巾的壮健教头抬望了一眼,不耐烦的挥挥手。
谢樱时一听,赶忙叫道:“官爷,俺听说这里是中州狄将军治下,才特意投奔来的,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教头听她言语间跟寻常粗汉不同,诧异地多打量了她两眼:“投奔狄将军?你是哪里来的?”
“洛城。”
谢樱时刻意学着口音,响亮的应了一声,又央求道:“狄将军镇守边关,保境安民,洛城百姓哪个不衷心爱戴,谁想朝廷却不能知人善任,竟将他调来这里,俺一路几千里赶来为的不是当兵吃粮,便是想在狄将军麾下效力,死而无怨,还请军爷成全!”
“好小子,有股子志气!”
那教头听她夸赞自家主帅,正气慨然,不由竖了个大拇指,跟着又皱起眉,拿马鞭在木梃上敲了敲。
“可惜你有所不知,太.祖.皇帝立下规矩,朝廷募兵,身长都有定制,寻常步营不得低于五尺三寸,骁骑五尺五寸至五尺八寸,若是用重弩长戟,必在六尺以上。”
说着叹了口气:“娃子,你志气可嘉,但年岁太小,又没有十足的身板,只怕吃不得这口饭。这么着吧,赏你几个钱,好生回乡去吧。”
“俺没有家,耶耶早没了,娘也不知在何处,军爷叫俺回哪里去?”谢樱时凄然摇头,含泪的目光中满是坚定。
“少年身作羽林郎,不拟回头望故乡。狄将军不也是十来岁从军么?俺就在这里等着,狄将军一日不要俺,俺就等一日,一年不要俺,俺就等一年,说俺年纪小,不还有工夫长么,就不信高不过那五尺三寸去!”
“你这……”那教头“啧”了一声,竟对这个弱质“少年”没了脾气,咬牙捶手,“也罢,你可还有什么一技之长?”
一听对方松口,谢樱时心中暗喜,赶忙应道:“俺读过两年书,认得几个字,会烧饭,还懂几个药方!”
“成!就收了你,报上姓名!”
谢樱时按照自己的生辰,随口应道:“回军爷,俺没姓,三月生的,小名叫季春。”
那教头当即拍板,叫人登册记录,又唤过一名兵士:“你领着回去,这娃子放在营里可惜了,先叫他在灶下帮忙,平时干些杂差什么的。”
谢樱时正中下怀,不动声色地道了声谢,欢天喜地的跟那兵士去了。
然而,却没留意到旁边街角处那双渗着血丝的眸一直在默然注视,直到她走进辕门,身影隐没在帐幕间,仍没有转开。
.
午膳送进来的时候,秦烺正四仰八叉地瘫在砖垒的榻上,连衣甲也懒得解,望着灰扑扑的帐顶,一脸了无生趣。
“郎君快来看,今日可是好饭菜!”
“好什么好,不就是些烂酱菜配白饭么?”
秦烺没精打采,话里满是厌弃,可还是慢慢偏过头,斜眼看他手上的托盘。
“不是,笋炖雁啊!”送饭的火头军把托盘搁在小几上,直勾勾地盯着碗盏舔唇。
“什么?”
秦烺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抢到案几前,望着那碗汤色清亮,肉香扑鼻的炖菜,双眼也放起光来,急不可耐地捏起一块放在嘴里大嚼。
“郎君慢用,小的退下了。”
“等等。”
那火头军怕去晚了,灶上那点肉早被别人抢食一空,不耐烦地回过身:“郎君还有吩咐?”
秦烺满嘴油光地嚼着肉,面带满足问:“今日什么好事,怎么改了伙食?”
“回郎君,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伙房打到几只斑头雁,正好有些鲜笋,就一起炖了,想叫将士们吃顿称心的。”
打雁?
来这里已经两个月了,往常怎么没见这帮灶上的蠢材眼头如此活亮?
秦烺暗地里奇怪,看那笋干和雁肉的刀工,又尝了两口汤,不由更是起疑。
“今日这饭,怕不是你们做的吧?”
那火头军听他一语道破,抚着后脑赧然憨笑:“嘿嘿,郎君果然好眼力,这是今日新募的兄弟做的。”
“新募来的?人什么样?”秦烺转着眼珠继续问。
“人不大,十五六岁的小娃子,却真有一副好手艺,大伙尝了没一个不挑指头说好,连这几只雁也是他捉来的。”
“叫什么名字?”
“嗯,叫什么春……这个,这个,哦,对,叫季春。”
秦烺双眉早就紧蹙了起来,喃喃重复着“季春”两个字,面色也怔沉下来,连着筋皮的半块肉挂在嘴边,说不出的滑稽。
忽然一跃而起,大叫“不好”,拔腿便冲出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谢樱时:鸿雁传情,我给你炖了一碗雁子汤(⊙v⊙)
【注:樱时所处的历史背景不同~但咱们要爱护野生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