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湖州下火车,又经过一天多才到老家,林卫国老家在山中,半山腰的房子,家里两个兄弟两个姐妹,姐姐林慧早已出嫁,大弟弟林卫民也娶了媳妇,如今小弟弟林卫平还在上学念书。
近二十年未见,林卫国见到父母激动地红了眼眶,老两口也是喜极而涕,林奶奶一个劲儿抹眼泪,“喜事,你哭个啥!”林爷爷说林奶奶,自己也快忍不住流眼泪了。
“高兴,高兴,”林奶奶拉住林卫国的手不肯放,“国伢子——”只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眼泪哗哗往下落。
林卫国也哽咽了,拉着父母的手不放,他离家时大弟弟林卫民四岁,倒也记事了,瞧见哥哥一家自然高兴,待父母和大哥情绪平复些才叫道:“大哥。”又拉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催促到,“还不叫大爹。”
“大爹——”孩子倒也激灵,叫了林卫国又叫赵国兴,“娘娘。”
赵国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在叫她,连忙应了声:“乖,好孩子。”
“这是先先?”林卫国摸着孩子脑袋,“这么大了。”
“她是早早妹妹吗?”林先望着林早早,好奇地问。
“是啊——”林卫国这才抱起早早对父母说,“爹,娘,这是早早。”
“好好,长得真俊。”老两口少不得抱着孩子亲了半天。
湖州农村讲究多,女人孩子吃饭不上桌,赵国兴便带着林早早和婆婆、弟媳妇、林先在厨房小桌子上吃,当时农村穷,也没好吃的,老腊肉切了几片,和辣椒一块儿炒,就是桌子是唯一的荤腥了,林外婆还病着,林卫国不敢喝酒,一家子吃了团圆饭,他便由大弟弟林卫民带着去了林外婆家。
天快黑时,因为家里没地方睡,林奶奶让二儿媳凤英带着赵国兴和林早早去另一座山上的大女儿林慧家住,凤英从大木箱子里拿出一块老腊肉,想了想切了一大半,用麻绳绑了提着,带着林妈妈朝对面山上走去。
山路崎岖,赵国兴抱着孩子又从未走过山路,速度慢不说还害怕,战战兢兢问凤英:“这山里不会有狼吧。”
“咋会没有——”凤英丝毫感受不到嫂子的恐惧,笑嘻嘻说道,“卫民给我说,小时候家里人出去种地,大哥带着他在家门口玩,就来了一只狼,可把他两个吓坏了,还好是在家门口,又养了狗,大哥壮着胆子拿了根棍子将狼赶走了。”
赵国兴并不能完全听懂湖州方言,可凤英边说还边做动作,她靠着动作再一联想哪里还有不知道的,顿时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加快脚步紧跟着凤英,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天已经黑透了。
凤英自然也回不去了,三个女人连着一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夜里头屋子外也不知啥东西嚎叫,吓得赵国兴一宿没睡好。
林卫国的外婆到底没有扛过去,在医院挨了两天就走了,林卫国帮着几个舅舅办了丧事,原本要走,却被几个舅舅堵在了门口。
“国伢子,这就回去?”大舅抽着旱烟走了进来。
“是啊,厂里事多,探亲假也快到时间了。”林卫国见三个舅舅后头跟着表弟们,不由蹙起了眉头。
“别急着回去,过来过来,”大舅招呼林卫国进去。
林奶奶见状问道:“大哥有事儿?国伢子急着赶火车。”
“急啥?”二舅不乐意了,进来怼林奶奶,“娘是走了,可还有事儿没说清楚呢。”
“有啥事你问爹去,国伢子能知道啥?”林奶奶冲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头爹不管事,他们在昆岗那么些年,只带了国伢子一个,比亲儿子还亲呢。”二舅意有所指,瞥了眼正蒙头吸烟的大哥,“你说是吧,家里头几个小的,连抱都没抱过几回,倒将一个外姓人养大了。”
这话说得诛心,林奶奶气的眼圈都红了:“当初爹娘要去边疆,是问过几个小孩子的,谁都不愿意去,这才过来问我,我也不舍得,可爹娘说他们老了,带着国伢子过去养上几年也能顶个人力,这会子倒说这样的话,若你们当初舍得,国伢子会离家这么些年?”
“别说这些没用的,”二舅不耐烦了,摆了摆手,“谁都知道昆岗地多粮食多,种地还有工资拿,二十年了,老两口能花多少?还不都花在这小子身上了?”
林卫国一听简直气个仰倒,说句实话,外公外婆对他并不算好,两老口凡事都先顾着自己,发了工资先买烟,买了肉煮好了也不等他自个儿先吃,待他玩够了回来连肉渣都不剩,大夏天跟着外公去戈壁捡柴火,让他拉车,车轮子陷进沙子里拉不出来,外公干看着就是不帮忙。
那会儿家里穷,吃不饱,外公外婆也不想着他,他稍大些便自己想法子,去胡杨林里套野兔子,到水稻地里逮鱼,跑瓜田里偷西瓜,打麻雀,但凡能填饱肚子的法子都想了,渐渐不但能自己填饱肚子,反倒常常往家里带些野味打打牙祭改善生活,哪里是二舅说的钱都花到他身上了。
“大舅二舅,”林卫国索性坐下,“有什么话直说,说清楚道明白了我还得赶紧走,火车可不等人。”
“呦,国伢子,”二舅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你长本事了是吧。”
“老二——”大舅叫住弟弟,“不是我这个当舅舅的故意为难你,可你跟着你外公外婆在昆岗这么些年,他们老两口不能白养你吧。”
“我这不是回来给她送终了吗,”林卫国毫不相让。
“这就算完了?”大舅不乐意了,“这么些年老两口存下的钱呢?都给你了吧。”
原来这才是重点,林卫国冷笑:“存钱?欠了一屁股债都是我还的,欠条我都带来了,大舅是预备将这些钱给我吗?”
大舅一惊,顿时说不出话了,可二舅不信:“你唬谁呢?他们在昆岗那可是拿工资的,怎么会欠债?”
“怎么会欠债?”林卫国不慌不忙说道,“工资发下来先买烟再买酒,有剩余全都买肉。”
“那也不至于欠债吧。”二舅明显底气不足,他自己的爹娘还能不清楚,外甥说的只怕假不了。
“不至于?你当昆岗是金山银山?那里是戈壁滩沙包窝,有啥?”林卫国越说越气,“有冷风,有黄沙,即便拿工资那也是按劳分配!何况外公外婆究竟为啥去的昆岗,当年我小不知道,难道如今还不知道?”原来他外公外婆当年因为家里有几亩地,被判了地主,到昆岗时劳动改造的。
林卫国一番话掷地有声,大舅吧嗒了几口旱烟,沉默片刻:“他们怎么说也将你养大了,如今你不能在堂前尽孝,总该有所表示吧。”
这是明目张胆的要钱啊,赵国兴一听气的肝疼,抱着林早早的手不由缩紧,林早早吃疼,哇一声哭了出来,林卫国连忙接过林早早,说道:“外公外婆去昆岗时你们都已经成家立业,孩子也都能跳会跑,按说该你们跟着老两口去昆岗受苦,到头来我个孩子替你们受了,该你们给我钱!”
“你——”二舅恼了。
这时,屋外一阵喧哗,随之涌进来一群乡亲,由林早早的幺爹,也就是林卫国上高中的弟弟林卫平带着,“林老师,怎么回事?我听说有人来家里闹事?还拦着不让国伢子回去?建设祖国边疆的人才,谁敢拦?”来人是村长,因林爷爷是村里老师,倒是十分受人尊敬。
林家大舅二舅一瞧愣了,他们是外村人,这么多人,若真闹起来他们必然吃亏,始终未开口的三舅这时说话了,笑嘻嘻迎上村长,当起了和事老:“哪里不让国伢子回去,我们几个当舅的那是舍不得,这么多年没见,这才呆了几天就要走,我们过来送送。”
“不是——”二舅正要说话,让大舅一个斜眼吓回去了。
“真的?”村长将信将疑,去看林卫国。
“还不快走,晚了买不上火车票,”林爷爷冲着林卫国说完又对村长道,“还麻烦村长过来送,哪里过意得去?”
“有啥过意不去的,村里的孩子多亏了你,现在听话多了,走,我们大伙儿送送国伢子。”村长说完朝后头壮汉使了个眼色,壮汉连忙接过林爸爸的大背包背上,转身分开人群出了屋子。
林卫国少不得和父母话别一番,又叮嘱幺弟好好学习,吩咐大弟照顾好父母,待要找小妹妹却不见人影,只得作罢。
一村人相送,几个舅舅表弟哪敢说话,到了村口,三舅拉着林卫国低声道:“国伢子,别怨你舅,实在是,实在是家里困难。”
林卫国没吱声,谁家没困难,外公外婆拍拍屁股离开昆岗,留下一堆欠条,催债的三天两头上门,他每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用来还债,省吃俭用才将欠的钱全部还清,若是外公过来问他要钱还说得过去,无论老两口在昆岗对他好不好,总算是养过他一场,可这几个舅舅八竿子打不着,凭什么问他要钱!
三舅见外甥没说话,到底尴尬,叹了口气,转身退到后头。
林卫国告别了父母兄弟,带着媳妇女儿,坐着村里的农用拖拉机去了镇上。
哪知道到了镇上汽车站遇到了妹妹林琼,即是一早就独自到这儿等他,还带着包袱,林卫国一瞧不对,连忙问妹妹:“你这带着包袱要到哪去?”
“大哥,你带我去昆岗吧。”妹妹紧紧攥着包袱。
“怎么想到要去昆岗?”林卫国不解,“娘不是说家里已经给你介绍对象了吗?”
“我不嫁!”林琼倔强道,“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去哪都行,反正我不嫁。”
“为啥不嫁?”林卫国问。
林琼抿着嘴就是不说话,僵持了片刻,赵国兴拉了拉林爸爸的衣袖:“要不就让小姑一起去吧,早早刚好没人带。”
是啊,林卫国一想,原来孩子不会爬不会走,放在围栏床上一躺一天没问题,可如今会走了,在托儿所再没个专人看着,磕磕碰碰难免的,可他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把妹妹带走啊。
“哥,我给爹娘留了信,就压在枕头底下,晚上他们睡觉时就能看见,”林琼是铁了心要跟去,“你放心,我一定带好早早,哥,带我去吧,我真不想嫁,你要是不带我去,我,我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说得严重了,可林卫国想到林爷爷来信时提到这个小妹妹总是说她主意大,性子倔,吃软不吃硬,不如先让她跟去玩一两个月,回头再买火车票回来,于是问车站要了纸笔,写了便条让送他们来的人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好让爹娘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