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后,顾青和?尉兰再一次见了面。
尉兰站在他的房间门口,扮相比上次相对低调一些?,穿了件暖色格子衬衣和?驼色羊毛背心,头发也没有用发胶打理?过,显出一种少?年人式的凌乱。
顾青看?着他这个样子,竟莫名其妙地顺眼了许多。
跟在尉兰后面进来的,是一个全身裹在灰袍中、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的人——在“卡拉圣殿”,这样的人被称作“祭司”。
单人间的小圆桌旁,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是莱夏一个是杨,俩人就占去了小桌大半的位置,最多就能再坐下一人。
顾青却没有让他们腾地方的举动,而是简单地给来人倒了两杯水,然后自顾自地坐在第三个座位上。
三人颇具气派地、像评委或者法?官一样等待着对面之人开口说话。
等一切活动都静止下来,灰袍祭司才伸出一只灰褐色的枯手,缓缓拉下了巨大的兜帽。
“你……”莱夏一时看呆了,千言万语堵在心头,竟是说不出话来。
兜帽下,是一颗不断变化着、看?不出五官形貌、不知够不够得上称之为“脑袋”的灰褐色圆球。比起实体,它看?起来更像一团因为信号太差没生成?好的三维投影,投的还不是什么?正常的人,而是惊悚片中的低级怪物。
杨是没见过他不戴兜帽的样子,顾青和?莱夏却同时想起了C区监狱那团从通风口中一点一滴流出、最后勉强组成?一个人形的“稀泥”。
泥人老兄那时还是一团模模糊糊的黑色,仿佛所有的颜色翻来覆去地混合在一起,时而变幻出一点肌肉的样子,时而又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简直“不稳定”到了极致。现在竟然还稍微稳定了一点,有了一点“怪物”的形态。
怪物缓缓翕动着它大概属于“嘴”的地方,泥浆中露出一块浅浅的洼地:“我……”
按理?说,这玩意连固定的形态都没有,绝不可能发出声音,可它竟然奇迹般地开口说话了,只不过说得很慢很吃力,仿佛卯足了全身的力气,就为了说出这么?一个字,说完便要散架似的。
尉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鼓励道:“阿星兄,你别急,越急越说不出来。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心圣才会聆听你的愿望,对吗?”
泥人听了他的话,果然镇定了许多,就好像信号波动变小,投影总算固定了下来。
“我……叫……阿……星……我……和……和……苏……不……一……样……”
阿星说完一句话,花了好几分钟。
顾青从一开始对泥人的震惊好奇,变成?了对尉兰的愤怒不解。他看?看?尉兰,又看?看?阿星,一个他一直不愿往那方面去想的可能性冒了出来:“尉总,这就是你的计划?你一直和苏征他们是一伙的?”
直到说出来,顾青才觉出这件事情的理?所当然。
莱夏转着手里的水果刀冷哼一声,他在尉兰强行加入到他们的晚餐前,就说过他和?苏征是一伙的。可是顾青还有艾达,全把他当成?了只是有点讨人嫌、却仍属于文明社会的明星企业家,而不是苏征那样的天生反社会人格。
尉兰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顾青,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说的‘苏征他们’,本身也不是铁板一块。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我们早日回到地球。”
回到地球……
就算是他们,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谈论过“回到地球”了。一方面因为在苏征碾压式的强权下,这个讨论没有意义;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对于这些?来自千年之前的古人来说,现在的地球仿佛也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
不得不承认,他们在所有被挟持到这个空间站的地球人中,算是适应得最好的。
尉兰的“保证”让房间一时陷入静默,没有人问他“你拿什么?出来保证”,就听他继续说:“为了这个目的,我确实在向苏征他们妥协,甚至主动同他们接近。他们违背了我们的意愿把我们带到这里,还弄出一套神神鬼鬼的歪理,我也觉得很恶心。可他们的确做到了我们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一再拒绝和?他们交流、保持内心的高洁,或者不弄清楚情况就去反抗然后被送进感?化室,回去的几率只会越来越小。”
顾青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确没有立场职责尉兰的所作所为。
杨忽然抬起了头,眼睛直直盯着阿星:“你们出什么?事了?”
阿星的颈部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蚯蚓,不断地向里面蠕动:“危……险……危……”
尉兰像个好兄弟一样勾着他的肩膀,替他解释:“他的意思是他觉得苏征他们现在做的事情非常危险。”
坐着的三人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尉兰侧过脑袋,正好看?见顾青铺得整整齐齐的单人床,把阿星拉着一起坐到床上。
莱夏气冲冲地站了起来,被顾青往下一拉,重新拉回了椅子上。
顾青:“尉总,你是不是有必要给我们讲一讲,你知道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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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人合作,总得拿出点诚意。尉兰找了个舒服的座位,开始讲述他这个月了解到的事情。
据他所说,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三十六年前正式展开的海妖计划开始。海妖计划说起来神秘兮兮,实际上内容非常简单,就是研究破解古西陆人留下的遗迹。
古西陆人容颜俊美、力量强大、不老不死,原本只存在于骗骗老百姓的神话故事中。可随着银沧共和国和海族人的交流越来越密切,高层心里越来越清楚,这个令人羡慕嫉妒恨的种族的确曾在地球上生活过,甚至现在的人类——无论普通人还是海族人——可能都只是模仿他们降维塑造出来的“次品”。
海族人的存在,对普通民众来说都是个秘密,更别提这种推翻整个进化论的“反科学”论调,所以海妖计划也就成了机密中的机密、带有贬低人类色彩的“政治不正确”、大部分科学家都不愿走上的“必死之路”。
然而即使是死路,也有人义无反顾的走下去。没走多久,果然就碰上了天花板。不是瓶颈,而是真正的天花板:科学的意义,在于从可以被观察到的规律中探究世界的本源、万物的真相,可如果更高一层的规律是“世界的本源就是不可知”呢?
著名的“农场主假说”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农场里有一群火鸡,农场主每天中午十一点来给他们喂食,火鸡中的科学家观察到这个现象,于是它发?现了宇宙中的伟大定律——“每天中午十一点有食物降临”。
如果真像海族人推断的那样,中陆人和东陆人都是古西陆人创造出来的实验品、是古西陆人养在农场中的“火鸡”,他们又怎么可能突破自己的种族智慧,去研究更高一层的“人类”?
南极科学研究试验基地的科学家们越接近这个遗迹,越是感觉到自身的局限性:从遗迹边缘敲打下来的物质,在高维物质照影仪中表现出了特异性,可就像随机打到墙壁上的弹孔一样,令他们摸不着任何规律;放入遗迹中的探测器、甚至不怕死进去其中的研究人员,也全都一去不见踪影……
直到不久前的某一天,一名研究员提出,把身上同样有高维物质活动痕迹的不死者派进去……
“派的是苏征?”莱夏面容严峻的问道,心里大概在问候那个选中苏征的傻逼。
尉兰摇摇头:“不是苏征,这种事情他们不会选择一个反社会的神经病去做,是015号连辰和094号舒眠星。”
杨冷冷道:“我记得他们。沈轶伦出事后,我曾参与到他们的互助小组中,这两人都怀疑自己被人拿去做过实验,只不过被抹掉了记忆。”
尉兰:“连特别行动部都不知道他们参与了海妖计划,但根据原来海妖计划的研究人员说,他俩其实特别合适,心理?健康状况很好,还是少有的情侣组合,两人同时叛变可能性极小。”
顾青:“我相信这点,他们曾参与到海天地人大赛第二轮的捉鬼计划。”
尉兰腆着脸笑笑:“就是你把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同谋挖出来的那次?”
顾青不置可否地一笑。
莱夏腿几乎翘到了桌子上:“这也不代表什么?吧?这俩人本来就有被迫害妄想症,过去十年了还不得疯?”
“他们被人试验的事情是真的,只不过目的不在于实验本身,而在于激怒他们。”尉兰快速地说,“不过后来就没再发?生了。以我对他们的了解,我偏向于相信他们确实没有心理?问题。”
“他们进去以后呢?”
这并不是个英雄故事,至少不是个能猜到结局的英雄故事。
连辰、舒眠星全副武装地进入古西陆遗迹,一进去就音讯全无,外面的科学家们等了三个月,同样没等到任何?消息。
但这段时间里,神秘物质GXUP707却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高维粒子加速器爆炸。GXUP707不再需要加速器完成?聚合。关在C区监狱的不死者忽然成了无所不能的神,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蝴蝶杀人狂做的一切,真的只需要想一想?”莱夏问。
“可以这样讲。”尉兰把阿星的手臂捧在手里拿上拿下,愉快地说,“阿星以前是人,试验失败后才变成?这样。他跟我讲,从两个月前开始,他几乎是心想事成?:想看见就看见,想说话就说话,想穿衣服就穿衣服,想拿东西就拿东西……你说是不是?”
阿星使劲点了点头。
尉兰对他说:“你想要什么??”
阿星又一次开口:“……变……人……变……成……人……”
尉兰摸摸他的脑袋:“集中注意力,你会变成?功的。”
火鸡的故事还有个后续,这名火鸡科学家在感恩节的早上向火鸡们宣布了这条定律,可这天中午十一点食物并没有降临,降临的是农场主的屠刀。
这个故事中,却不是因为感恩节的到来降临了屠刀,而是因为这群自视为天地主宰的“火鸡们”大大咧咧走进了农场主的居室。农场主起床后正好闲着无聊,决定逗这些?火鸡玩一玩,于是给最恶劣的几只弄了一副铁翅膀,让它们一时间傲视群雄、无所不能。
“所以现在,是火鸡们的铁翅出了问题?”顾青问道。
尉兰眼中依旧带着笑意:“继续用这个比喻的话,就是这些?火鸡渐渐变成?了‘铁鸡’。”
大家静默了一会儿,莱夏忽然乐了,整个人笑得花枝一颤:“唷,听你这话,原来是苏征他们玩火自焚啦?这关我什么?事?我不拍手叫好,还要帮他不成??”
尉兰仿佛早有准备:“首先?,我们都在空间站上,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们现在和他们的关系都比和?留在地球上的大多数人要近,大方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怎么知道城门失火,不会殃及池鱼?其次,苏征凭意念就能把我们碾压得屁都不是,空间站上的权力格局早就确定了下来,凭借咱们有限的科技小打小闹,永远不会动摇他们的统治地位,但如果他们遇到了一件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情呢?你是政治家,你不会不知道‘危机的背后是转机’的道理?。”
“最后,”说到第三点,尉兰将目光挪到了顾青和?杨身上,暧|昧得简直让空气瞬间升温了好几度,“我希望杨小姐你能加入,是因为你身上有古西陆人的血统,有些?东西或许只有你能触碰;我希望骆羽骆先?生加入,是因为他曾和015号连辰094号舒眠星共事,他或许能发现他们留下的痕迹,甚至与他们交流;至于我希望顾青你能加入,是因为我也要去——”
尉兰慵懒地靠在墙壁上,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万一我当真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了,我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
紧接着,他转向莱夏的眼神再次变得锋利冰凉:“至于你莱夏大执政官,我不知道顾青怎么和?你说的,我可没有邀请你。”
“你做梦。”莱夏冷声道。
“你们怎么想?”尉兰干脆忽略掉他,只和另外两人对话。
杨和往常一样,喜怒不形于色,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却猜测不透她的想法;顾青则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界。
尉兰说到最后,目的已经十分明确,就是要组队进入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神族遗迹,探寻一切问题的根源所在。
而顾青重生到这一世,无生无死无亲无故基本上也无爱无恨,还没沦为行尸走肉的根本原因,就是对世界还勉强抱有一丝好奇心。
他要知道有探索“农场主的居所”这种好事,绝对会抢在连辰舒眠星之前第一个报名。只是没想到,最后竟是尉兰以这么?恶心的一个理由,提出了这个令他十分心动的邀请。
顾青在烦人精尉兰和修理工人生中摇摆了两秒,面无表情地痛下决心:“我加入。”
莱夏还没来得及对顾青掷以不敢置信地目光,就被杨一把扯住:“此事我们另行讨论。”
尉兰达到了他的目的,懒散得几乎化在了顾青床上,被阿星一张寻常人不敢直视的怪脸盯了好几分钟,才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给撑了起来,理?了理?被自己睡得七扭八歪的衬衣背心。
“好,那我等着你的答复。”他风度翩翩地对着杨浅鞠了一躬,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顾青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