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沧纪年1736年3月1日,南极无人区。
暖季的最后一个月,苍白的日头倾斜照射着积雪覆盖的?冻土冰原,巍峨的群山投下连绵起伏的黑色阴影。
顾青披着一身从海狮身上扒下来的皮,虚弱地靠在一块黑褐色的岩石上,眯着眼睛分辨方向和地形。
四?面漏风的动物皮并不保暖,但好在能够遮挡要害部位,皮也还没有发腥发臭。极寒的?温度令一切的?腐败都难以进行,空气几乎带着一种凛冽的清新。
他蜷缩起身子,下意识地从自己身上汲取一点温度:“以太阳升起的方向为北,我?们朝北走了将近一百里,还看不到一丁点人烟,你们觉得要不要换一个方向?”
“换?换什么换?反正也没人。”莱夏依偎在杨的怀里,惨兮兮地笑着,“我?头一次觉得,活着原来是这么惨的一件事情。咱们这体质转换得好,原本死了嘛,还得回到那天杀的?特别行动部,现在干脆死都死不了、死都死不了啊。你说我要是绑块石头沉海,能不能连意识也封冻起来,就此长眠过去?”
他头上的?枪伤早已愈合,却还不如不愈合,整个人精神是委顿得不能再委顿,心态悲观得不能再悲观。顾青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为了跟随杨,他真做得出沉海这种事。
而比起生性坚忍的?顾青和杨,他体质好像也差了许多,走两步就要歇一下,虽然不至于冻死,感冒发烧却也没少,是死不了也活不好。
此刻,他的?面上便泛着病态的?潮红,隔着海豹皮肥厚的?脂肪层,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异常温度。
杨乐得他抱着自己,心想他从自己这儿获取的?温暖绝对比不上自己从他那儿获取的?,说:“你说你这烧发的……物质不是守恒么?他还能一直在这发热不成?这不成永动机了?”
顾青笑着看向杨,心里佩服她作为他们当中唯一一个真正会死的,居然还有心情思考物质守恒的?定律:“不会一直发热。按我?的?理?解,一段时间后,那些热度会再次回到他的?身体里,所以那时,你就不适合再抱着他了,也许周围的空气会更冷。”
“活动呢?活动不需要能量?你们能永远这样走下去,不吃也不喝?”
顾青把玩着一根巨大的鱼骨,那是他在上一顿午餐中收获的?纪念品:“我?猜不能。也许最后会变成一只没有任何生理?机能,偏偏意识还清醒的?僵尸吧?所以我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免得到时候想吃都吃不动,想走也走不了了。”
顾青答着杨的话,却是在说给?莱夏听。莱夏在南极无人区这种极端环境,竟还保持着对饮食的?挑剔。生的?鱼肉和动物尸体,他是绝对碰都不会碰一下的?,就算陷入了昏迷,闻到他俩身上的?鱼腥味儿,都会无意识地皱一下眉头。
顾青和杨当着他的?面商量好,要是他真动都动不了,就将他腰斩成两段,一人拖他的?上半身,一人拖他的?下半身,看看最后谁那儿能拖出个完整的莱夏。
莱夏本来挺要面子的?,可面子也熬不过连日的感冒发烧和冰天雪地,只要能“死”一回儿,就连腰斩成两段、一人拖一段都成了个好主意,当时就给?答应了,气得杨一把扯下他那身海豹皮。
说是干脆沉海得了,一旦感到周围温度陡降了个十几度,莱夏跳得比谁都快。他只在腰间围了件鱼皮制成的?小短裙,奔跑跳跃下,劲瘦细窄的?腰肢和修长有力的?四?肢一览无遗,成了一幅有着金色背景的动态剪影。
顾青远远缀在莱夏身后,心想自己还是欣赏他——不是欣赏他的?灵魂、他的?功勋、他的?伟绩,只是单纯的欣赏他的?相貌、他的?身体。
顾青的?目光追随着莱夏,莱夏却让顾青看到了一座纯白的山!那座山的形貌,和一路上荒芜嶙峋的?石山都太不一样了,那是一座冰山!
有冰山证明有海岸线,有海岸线证明有海冰区,有海冰区他们便又可以看到海鸥、企鹅和各种膘肥皮厚的?海狮、海豹了!他们可以像先前那样凿开冰层,用身上已经风干的?老肉换取一点新鲜的?海鱼!
莱夏从杨手上抢回了他的?“皮衣”,也看到了远处的?冰山:“这不又绕回来了?我?们真的?在朝一个方向走?”
“不管怎么样,先过去看看。”顾青在蜿蜒的?山道中艰难跋涉。
这算是南极的?夏季,地上的?积雪并不深,甚至不少地段的?冻土都融化成了沼泽。这大大增加了他们死亡的概率,却也减少了他们赤足而行的?负担。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杨,但如果不是他和莱夏的?不死之身,杨就成了最不需要人担心的?那一个。
顾青的?余光中,她和他们一样略显疲惫地徒步走着,但顾青毫不怀疑,如果她愿意,两旁黑褐色的山坡或者光秃秃的?岩石都可以成为她的?助力,能让她像神一样一跃而起。
就在这时,那座被他当做目标存在的巨大冰山竟忽然动了起来!积雪扑簌簌落下,坚冰从顶部崩落,冰山竟像有生命似的?,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你看那里!”顾青对莱夏大声说道,随即加快脚步朝着冰山的?方向冲去。
莱夏还在和杨耍无赖,撺掇着她和他一起挖个土坑睡大觉。此刻抬头,也看到了远处上升的?巨大冰山,嘴巴张得能吞下个鸡蛋。
“快走,不管是什么,总比永远留在这个地方强!”顾青对这二?人说道。
一旦有了确切的?目标,路途就会变得更加艰难漫长。泥巴稠得像胶水,冰渣硬得像刀刃,身上那件“皮衣”也开始变得沉重无比。
好在“冰山”上升得并不快,而无论它是什么东西,体型都一定巨大到需要一个漫长的上升期。
“夏!”杨走在前面,对莱夏伸出了一只手。
莱夏盯着这只手,见鬼似地瞪大了眼睛,当即一把抛下“大皮衣”,兜着“小皮裙”,迈开腿便冲着冰山跑去,一下子把杨和顾青两个人都落在了身后。
顾青和杨走在了一起:“你说他这是什么病?”
杨颇为潇洒地笑着:“不死病吧?自从他知道自己是不死之身,好像就非得保护我,反之?,就有点一惊一乍。”
冰山的?上升渐渐挡住了离地平线并不算远的?太阳,阳光居然呈现出一点七彩的颜色,近处的?山峦和远处的?冰原都变得如梦似幻。杨侧脸的线条柔和了很多,皮肤白皙得透明,微微向上的?嘴角仿佛常年带着点嘲讽,漆黑如墨的眼瞳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顾青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这个女人一节一节的?后脊、修长纤细的?腰肢,和窄窄的?胯骨前面一瞬即过的?春光。
女人跟男人就是不一样,再喜欢一个男人,看他的?裸|体也不会看出那种脸红心跳的羞耻感,可对于一个哪怕不怎么喜欢的女人,他都能将那影像深深地印入脑海。
他打了一个激灵,摇头将画面晃了出去,随即得出结论——是这两个人太放纵了,当着自己的?面都不知道收敛,而自己又禁欲太久,连女人下面长什么样都快要忘记。
“无论那是个什么东西,非得爬上去不可。”顾青想着隐秘的?房间和柔软的床铺,更是加了把劲。
爬过一座近百尺的?石山,他们终于又一次走在了冰原上。“冰山”已经露出它大半的?面貌,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橄榄状飞艇。飞艇远远超过冰山占地的肚腹撑破坚冰,厚重的?冰层由远及近地龟裂开来,冰冷刺骨的?海水开始向上漫延。
顾青也抛下了那件沉重的?海狮皮,和莱夏他们一起跳上尚能承重的?冰块。脚下的?冰面却又一次迅速裂开,混合着冰渣的?海水向他们疯狂涌来。
顾青对这深不可测的?黑色海洋,依然怀着一分属于普通人的敬畏之心。莱夏却完全被激起了玩心和斗志,毫无之?前的?柔弱病态。
“顾青,我?们比一比,谁先跑到目的地?”他一步跳到了一块海冰上,一步又跳到了另一块海冰上,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雀跃开心。杨像个尽职尽责的?护卫一样,稳稳当当地和他保持着五米远的?距离,也将顾青抛在了身后。
顾青有样学样地在冰面上跳跃,可冰块越来越小、越来越碎,好几次,海水都漫过了他的?脚脖子。他只好转换方式,站在一块较大的冰块上,把鱼骨当做竹竿,向旁边的冰层上借力,一次向前冲个十几米。
莱夏以为自己必胜无疑,正要回头看看自己的?手下败将被落下了多远,就见顾青乘着一叶“扁舟”向自己冲刺而来,脚下一滑差点掉进了海里:“顾将军,你这算不算舞弊?”
顾青笑道:“这条大鱼我可是当着你的?面剥皮的,让你拿根鱼骨做纪念,你还笑我?没见识、乱捡垃圾。”
“杨,拖住他,别让他跑着么快!”莱夏侧头吩咐杨,却见杨也是慢悠悠地站在一块浮冰上飘着。
“我?没有竹竿,追赶他不上。”她毫无感情地说着,就连顾青也听得出她只是不想参与他们无聊的?游戏。
前面的冰层越来越碎,几乎只剩下漂浮在海面的冰渣。这种程度的碎裂,明显不是“冰山”冲出海面的冲击波能够做到的,而更像冰层被“冰山”身上传来的高温所融化。
顾青加了把劲,在飞艇几乎就要离开水面时,一把抓住了飞艇尾部凸出的舷板。
“莱夏!”他艰难地勾着这段滑不留手的?舷板,回头往后望去。
杨还是帮了莱夏一把,她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把莱夏往前一推,恨不得把他整个人嵌进舱壁,自己则险伶伶地站在舷板上,悠哉游哉地蹲下身子拉起顾青。
温暖湿润的?海风吹过南极大陆,不知会在何处碰上内陆刮来的刺骨寒风,激战一番最后合而为一。三个只用鱼皮裹住关键部位的?“原始人”紧紧靠在舱壁上,看着曾经苍苍茫茫漫无边际的?海冰、雪原、高山、冻土、沙地,在眼前渐行渐远、渐缩渐小,成为一幅美轮美奂的?极地风景。
而就在一个小时前,他们当中还有人想着只有用沉海的方式,才能摆脱这永无止尽的?流放酷刑。
“这种时候,我?还真挺庆幸自己有着不死之身。”莱夏微卷的长发搭在他的?脸上,不知是头发太扎还是海风太大,眯起的?眼睛微微泛红,像是快要哭了。
杨同样眯着眼睛,嘴角却微微地扬起:“好好活着,只要不沉海,以后有的?是机会。”
顾青轻叹口气,沿着舷板扶着舱壁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咱们还是少欣赏一下风景,赶紧找地方进去吧!不然待会还得想办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