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监狱,C区。
九平米的羁押室中,莱夏手插在裤兜里,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已经走了足足有两个小时。他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下巴露出了短短的胡渣,衬衣的下摆则被他自己蹂|躏出了不少褶皱,像一个落魄的江湖客:“已经整整一天了,一天没有吃饭、没有喝水、没有洗澡,也没见到半个人影,他们打算把我们先渴死再说?”
顾青也很疲惫,走廊和头顶的灯光一晚上没熄,仿佛随时有人过来提审他们,但是,二十四个小时过去了,连个狱警也没有看到。他盘腿在床上静坐以保持体力,嗓子干得快要冒烟,但仍然忍不住要笑:“莱夏大人,听你之前说的,我还以为你多大能耐,不吃不喝不睡个三天三夜也当玩儿似的。”
莱夏烦躁不安地说:“那是之前。‘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没听说过?我这都养尊处优多少年了?还能过以前一顿饭当三顿吃的日子?”
顾青是真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哪怕从前行军打仗,也没有过整整一天滴水未沾的时候。但相比于莱夏,他倒显得相当淡定:“你要实在渴了,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水喝。”说着,意有所指地望向对面牢房中的马桶。
莱夏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我还是渴死吧。渴死还能回高氧液,像婴儿躺在羊水里一样,人间最大的享受。”
顾青说:“躺着休息一下,试着分散分散心情,想想以前的日子,是不是觉得像做梦一样?人是适应能力多么强的动物,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濒死之时做的一个怪梦,现在想起来,倒仿佛前世是在梦中了。”
莱夏一屁股坐到床板上,双手撑着脑袋,显得丧气而懊恼。
就在这时,“吱——”地一声轻响,铁栏门忽然往旁边滑开了。顾青站起身,对莱夏说道:“我们好像是可以出去了。”
莱夏抬起脑袋。
牢门大开,外面安静如故,既没有狱警,又没有特种兵,看起来完全是一个诱惑他们潜逃的陷阱。
顾青朝走廊的方向偏偏头,脸上看不出惊讶的神情:“有人故意放我们出去,不妨顺着他的意思去看看,你走不走?”
顾青走,莱夏自然也不肯乖乖待在羁押室中。他们俩的当务之急不是越狱,而是找个洗手间对着水龙头狂喝一通。
一路畅通无阻,半个人影也没看到,防爆门上的电子锁也不像失了效,而好像他们顿时拥有了整座监狱最大的权限,无论走到哪里,门都会为他们敞开。
只有C区大门仍岿然不动,没有屈服在这可怕的权限之下。
顾青微微蹙眉,拨弄着左腕上只剩下定位功能和时间显示功能的个人终端。莱夏则踹了几脚那扇堪比铜墙铁壁的C区大门:“这不是玩我们吗?还以为他们终于弄明白了是自己系统出了问题,不好意思来见咱们。”
个人终端没有丝毫恢复功能的迹象,顾青回头望去,只见一扇敞开的防爆门后信号光闪烁,犹如黑暗中探向他们的眼睛,令人恐惧而又着迷。
顾青悠悠地说:“我感觉有人想让我们过去。”
无论是狱警还是正在服刑的犯人,都会从别的入口进出,不会路过羁押区。而那扇防爆门将羁押区和真正的监狱隔绝开来,平时并不会被打开。
莱夏回头看了一眼,就立马说道:“那边肯定还有别的出口,我们去找找。”
怀抱着不同的目的,他们往监狱深处走去。真正的关押区结构十分复杂,比起特别行动部的大楼不遑多让。从一楼大厅往上看去一共有五层,每层都有遥遥相对的两排囚室。完全不透光的建筑中,囚犯们悄无声息地靠近铁栏,犹如憧憧鬼影。
两排囚室的尽头的走廊中,闪烁着神秘的蓝光。
顾青和一名瞳孔完全扩散开来的囚犯对望了一眼,望得心惊肉跳,拉着莱夏就往蓝光传来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关的是别处不敢收的怪物’,你从哪里听来的?”
莱夏显然也感到了这座监狱的诡异之处,快速地说:“因为蝴蝶杀人狂。我打听过他的下落,他就在这座监狱里。”
走过一条通道,很快就到了光源传来的地方。顾青走在前面,即便他早已对门后的东西充满了想象,可当他从门上的玻璃窗口中瞥见那个东西,仍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和我讲一讲,蝴蝶杀人狂是怎样一个人,做了什么事。”顾青不着声色地挡住莱夏的视线。
“蝴蝶杀人狂呀,据说是个活了好几世的人,专门对不相信他的话的心理医生下手,而且好几世都被执行了死刑……哎呀妈呀,这什么怪物?”莱夏猛地向后一跳。
顾青没能成功地转移莱夏的注意,他的视线还是被门后的蓝光所吸引。
防护门后还有一道玻璃门,玻璃门后,一个浑身烂疮、发着蓝光的人正盯着他们看,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他的身体正在融化,一看就有极强放射性的脓液从烂疮中流出,迅速地感染着周围的一切。可很快,又有新的血肉从腐烂掉的地方中生长出来。
顾青镇定下来:“这种东西,很像我们第一次模拟战役中接触到的放射性物质。”
就在这时,走廊上的广播忽然响了起来。一阵巴掌声过后,一个略显轻挑的男声激动地说:“他说得果然没错!这批实验品中果然有聪明过人的!对,就是你,不是你旁边咋咋呼呼的那位。你猜得完全正确!这人身体里就是1607年出现在西北无人区的死星病毒。没想到吧,死星病毒竟然没有被完全清除,他们甚至还找到了让它们与人体共生的方法!你说都不死了,死星病毒是不是也要改名字了?叫什么好呢,‘圣光’好不好?……”
蓝光人已经夺走了顾青和莱夏全部的惊讶,此刻听到广播,倒有点无动于衷。顾青没有理他,继续往走廊深处走去:“好几世都被执行了死刑,分别是怎么死的?”
莱夏对他的关注点感到莫名其妙:“绞死,枪决,电椅……绞刑的那一次,他被人解剖了大脑,他们想看看这种连环杀人狂脑结构和一般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
“……”
“好了!”广播里的男声带了一丝恼怒,“我知道你知道了我是谁。你以为你在羞辱我,实际上我根本乐在其中!你不知道,死亡是会上瘾的。那么多人,以为死亡就可以终结一切,死亡就是最后的公正,这是多么幼稚可笑的想法呀?当我看见他们在我死亡的那一刻露出的放松神情,就像一个家缠万贯的富豪被人误当成流浪汉……孩子,你还太天真,太年轻,还不明白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武器,等你明白过来,你就会知道自己和那些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差距了。就算上古众神,也会匍匐在我们的脚下……”
“你那还真不是一般人的癖好。”顾青冷冷说道。
莱夏似乎还没适应顾青和那人之间的节奏:“说话的就是蝴蝶杀人狂?”
顾青耸了耸肩:“我哪里知道?但有人上赶着承认,不妨就当他是罢。”
莱夏:“哈,还以为那位臭名昭著的连环杀人狂多么神秘、多么冷酷,没想到跟个一个人憋久了的大妈似的,瞅到个活人就要啰哩啰嗦嘀嘀咕咕半天,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有意思?我还能让这个地方更有意思一点。”广播那头的人对待莱夏和对待顾青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阴冷,终于有了一丝变态杀人狂的气息。
“嘀——”的一声长鸣,走廊上所有的门同时向后开去,无数令人神经衰弱的声音突然之间潮水一般向他们涌来——持续而长久的尖叫声,指甲划过金属的声音,受伤野兽一般的低沉哀嚎,水滴滴在地上被放大后的声音……
魔音的折磨下,饶是顾青也变得脸色惨白。他一把抓住莱夏,拉着他往回跑:“赶紧找地方出去,他掌握了所有电子锁,无论这里关着什么,都会把我们当作目标。”
莱夏反倒来了一丝兴趣:“别担心,你忘了,我们都是不死之身?”他义无反顾地走向走廊深处,一边走一边说,“我现在只是好奇,如果这里是监狱,那么狱警都在哪里?平时就是这样?还是忽然变成这样?如果平时都很正常的话,是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其他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广播穿透一切魔音,再次回荡在整座监狱:“顾青,虽然我所倾佩的那个人对你倾佩有加,但这一点上,你可就比不上你旁边的那位了。你明明知道,这个世界最先进的武器也不能把你摧毁,为什么还像个普通人那样畏缩不前?”
顾青懒得理他,他飞快地穿过忽明忽暗的走廊,跟在莱夏身后。防护门的观察窗口中的情景浮光掠影一般从他眼角闪过——第二间禁闭室中,一个肌肉贲张、穿着衣服的怪兽正趴在地上撕咬另一个穿着衣服的家伙;第三间禁闭室中,一个泡在水箱中,浑身接满电路的长发怪人正拿指甲划着箱壁的玻璃;第四间禁闭室……
莱夏停在了第四扇防护门前,下意识地就是一笑。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拉门走了出来。她穿着医生穿的白大褂,半白的头发仔细地盘在脑后,脚上蹬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脸上的神情更是堪称高傲。
接着,她对莱夏开口说道:“如果狱警能让你安心一点,你也可以把我当成这里的狱警。”
顾青看到了她身后禁闭室中的情形,那是比野兽进食后还要凌乱可怕的景象,只是站在门口,都能够闻到里面刺鼻的血腥味。
莱夏也闻到了,他脸上的笑容隐没下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女人把防护门再次关上,她背过身子,走在前面:“你好像感觉不太好?其实这都没什么,他们从我们身上获取了那么多数据,我只是想看一眼人体内部到底长什么样子而已。况且,这个女人看起来像天仙一样美丽动人,实际上心地比谁都黑,背地里折磨着本来精神就不正常的人,不需要对她抱以同情。”
顾青毫不怀疑,那个已经变成无数器官摆在地上的女人,才是她身上那件白大褂和脚下那双高跟鞋的原主人。
“不是,我闻不了血腥味。”莱夏强忍着不适作出解释,语气简直堪称温柔,“不过你其实在乎的不是她心地善不善良,有没有滥用职权,对吧?”
女人转过头来,诡异地一笑:“当你吃一头猪时,会在意这头猪在猪圈里表现得好不好?”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顾青问道。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只想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们这种人,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你就把我当个导游吧。欢迎来到全球最为神秘、最为森严的监|禁场所,军事科技研究基地军区监狱C区。”
他们走在寂静无人的过道中,正午的阳光只出现在零星几个角落,黑暗和寂静令一切都显得更为神秘。顾青暗自记下囚室、电梯、安全通道和值班室的方向,莱夏却在和这个可怕的女人聊天:“这里真是监狱?我怎么觉得更像什么研究基地?还是说你们这个时代就是要把囚犯放在观察仓里接上电极?”
女人像个尽职尽责的导游一样介绍:“的确只有危险系数达到S级的重罪犯才会来到这里。但对于最为危险的那一批人,这里同时也是针对他们的实验室和处刑室。”
她停在一个单独的禁闭室门口,对着虚空请示:“主人,我已经把你要的人带到了,我们可以进来吗?”
无处不在的广播再次响起:“进来吧,我的孩子们,进来看看一个已经活了十一世的老头子。”
他的声音太过年轻,导致话说起来有点滑稽可笑。可谁也没有笑出来,那年轻的声音犹如冰凉的蛆虫一样落到身上,随着他们接近那扇厚实沉重的防护门,又一寸一寸钻进血肉与骨头里。
那是一个令人有所预感、而又不愿面对的可怕真相。
宽敞明亮的房间中,无数的仪器正在蜂鸣。满墙的显示屏上,各种数据飞快地闪过,瞬息万变。或粗或细的电线结成一片巨大的蛛网,而蛛网中间,则是一个浸泡在仿生液中、连接了无数电极的裸露大脑。
“我的形象怎么样?没有想到吧?”那个声音里,甚至还带了一丝孩子气的调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