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却没有想到,自己生的气,仿佛还带了一点诅咒的效果。
晚上,莱夏发短信,约他在一家叫做“折翼天使”的酒吧见面。酒吧的装潢很是复古,但也可能是没有钱装。长长的吧台后,一个看上去十分落魄的光头正在忙碌,并不像关心他这个新来顾客的样子。吧台尽头一个光线昏暗的角落中,顾青发现了莱夏。
莱夏的眼睛向下垂着,看起来已经喝了不少。顾青向酒保要了一杯亮蓝色的混合酒,走到他旁边坐下。
莱夏知道他来了,但没抬头。他从鼻子里深吸口气,仿佛是鼓足了勇气,说道:“我分手了。”
顾青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莱夏和江寒到底有没有在线下见过面。一开始,莱夏的行踪成谜,他还拿不准他和江寒之间的关系;可现在,他们已经很熟了,顾青依旧没有看到莱夏和什么人在一起。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快有半年,顾青知道有“网恋”这么回事。可他无法想象披着马甲、只在线上见面的两个人,能爱得多么深,或者说,他就不理解什么是爱。
他像观察一个陌生动物一样观察莱夏,希望能够明白到底是什么在起作用,让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变得像个受伤的孩子。
莱夏的眼眶有点红,声音也带着一点沙哑,仿佛已经哭过了一场:“也许我们真的不适合在一起,在一起就是互相伤害。”
“你和江寒吗?”顾青问道。莱夏一开始,就曾为了“前世”的女友大闹特别行动部,紧接着不到一个月,又和江寒抵死缠绵到了一起,他不知道他的恋情能够转移得多么迅速。
莱夏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其实我也知道,每次都是她在配合我,但我还是抱着一丝幻想,幻想她也喜欢和我在一起。可事实上他们是对的,数据不会说谎。终于有一天,她对我的善意用尽了,觉得我能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就会对我放手。”
顾青觉得莱夏真要哭出来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还好无论酒保还是几个同样愁眉苦脸的顾客,都没有人愿意把心思放到他们身上。
他咬着酒杯中的吸管,漫不经心地对莱夏说:“我明白,我也这样爱过一个人,但他并不爱我。有时就是这样,自己感觉经历了一场感天动地的爱情,对方却根本没会意到。”他想象着这样一个角色,想象着这样的爱,但事实上,他脑海中连个具体的形象都没有。
莱夏这时也缓和了过来,沉默无语地以酒浇愁。也不知过了过久,他重重叹一口气,把手搭在顾青肩上:“我找你来也不是为了向你说这些,说了你也不懂,我想让你陪我转转。”
顾青被他勾在怀里,他感觉得出他的醉意。
酒吧外的街道直达海滩,因为偏离生活区,越往外走商业气氛越是萧条,灯火也越是稀少。冬夜的寒风吹在他们身上,吹走了一部分的醉意。但顾青并没有感觉到寒冷,莱夏的躯体中散发着热度,他只穿了一件开什米尔毛衣。
他们一路走到海滩上。海滩上除了一片嶙峋的乱石,什么也没有。没有灯光,没有网页广告上的沙地,也没有在海边谈情说爱的男男女女,只剩下黑色海浪翻起的白色泡沫,指引着他们的方向。
强弩之末的海浪抵达他们鞋底时,莱夏放开了顾青。他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去,海水漫过了他的膝盖。
顾青没有留在岸上,他跟在莱夏身后,但没有跟得太紧。腊月的海水冷得刺骨,他没有走多久,双脚就已经失去的知觉。被海水浸湿的鞋袜成了一副沉重的脚镣,他干脆脱了鞋,卷起裤腿,像广告画上的游客一样漫步在海浪中。
踏浪而行终于让莱夏快乐了一点,他回过头来捧着海水浇到顾青头上,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笑着:“顾将军,你前世有没有到过这种地方?”
顾青被淋了一身,他的衣服和鞋都要废了,有可能还要生病,但他也十分快乐,他迎风说道:“没有,我是震北大将军,又不管海边的事,你呢?”
“我十岁不到就乘船去了般若群岛,你说呢?”莱夏越走越深,他开始放开手脚在水中划。
风大浪大,两个人扯开嗓子,才能让对方听清自己的话。
顾青越走越慢,如果没有站稳,他会下意识地感到一丝心慌,但那不是害怕——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会真正死去,令他害怕的东西就会减少一大半。他大声对莱夏说着:“你不是炀帝手下的奴隶吗?”
莱夏整个人都在海浪中浮沉,这让顾青感到有点晕眩,他自己却不感到丝毫的担忧:“先去了般若群岛,再才进宫当奴隶。不过要不是那场海难,我也不会遇到曲觞那个变态了!我怎么觉得你很害怕,你不会游泳吗?”
“我才没有害怕!”顾青深吸口气,但迎面而来的海浪还是让他呛了口水。海浪又将他送回了双脚能够碰到底的地方,他很难在这种环境下站稳:“不过我没划过水,这是第一次。”
莱夏对着他笑道:“你放轻松,别老想站在地上。把自己当成一块木板,慢慢就漂浮起来了。”
“你知道这一步已经难倒很多水军了?”顾青尝试着脱离地面,像莱夏那样手脚并用地划,但他已经快冻成冰棍了,“我们会不会被冻死?”他的舌头正在打颤。
“你一直游就不会。”莱夏一边说,一边游向远方,“求生欲别那么强,你一下就会了!”
罢了,死就死吧,反正不是淹死也是冻死。顾青心一横,闭上眼晴往水面倒去。海水浸过耳朵和鼻孔的滋味让他感觉自己死了一回,然而,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继续往下沉去。他像一个冰块一样漂浮在冰水上,也不知怎地动了一下,脸就再次露出了水面。
他划动着手臂,深吸了口气,接着睁开了眼睛。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后方,则是夜幕笼罩下的海滩与商业街——他已经离海滩很远了,商业街上零星几点灯光,更像是天上的星星那样遥不可及。忽然间,他意识到莱夏不见了。
他的心猛地一慌,一头往水里扎去。这次,与海水亲密接触的是眼睛。漆黑一片的海水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他感到莱夏一定就在远处。
海浪的推动下,往远处游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只好不停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终于,他碰到了一个以直立的姿势漂浮在水中的人体。他把人一把托出海面,然后他听见自己愤怒地吼道:“你别告诉我你是在锻炼水性!”
莱夏呛了很多水,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把水拒之体外。顾青发狂一般粗暴地脱下他身上累赘似的衣服,使劲按压他的肺。莱夏终于吐出一些海水,随后靠在顾青身上虚弱地笑着:“我说我是在锻炼呼吸高氧液如何?省得每次从能量仓里走出来形象都不太好看。”
“你最好好好交代,我也差点死在这里。”顾青觉得自己俨然已经成了游泳健将,不用将任何心思花费在游泳本身上。
莱夏苦笑一声:“我想死,你让我再为她死最后一次。”说着,他开始尝试挣脱顾青的桎梏。
“你想死,你想死为什么还要拉我来这个地方!你想死为什么还要教我游泳!你是小孩吗?每次想要个什么就要搞得人尽皆知?”他们已经可以站在水中了,海水的退去带走了顾青的怒火,留下了脱口而出的嘲讽,“我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要你了,你心中就没有自己,或者说你心中根本就只有自己。你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够独立生活的成年人。”
话一说完,顾青就后悔了,他不应该在莱夏的伤口上撒盐,特别是刚刚切开的伤口。他搂在莱夏腰间的手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仿佛随时准备着对方如果露出一丝不乐意,就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回。
但莱夏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再次投身大海之中,他安安静静地在顾青的推动下走到了岸上,过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说得对,她好像也是这么个意思。我们都太依赖彼此了,好像整天都是在为对方而活。但这不好,这不是成熟的爱,这更像小孩子在无理取闹,以伤害自己的方式伤害对方。随着筹码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以后总会出事……”
莱夏说着说着,就成了喃喃自语。顾青并没有听进去他说了些什么,他只注意到了自己的手依然扶在他的腰上,而离开海浪后,似乎也没有了继续把这个人搂在怀里的理由。
走了不知有多久,顾青才察觉到了冷。他和莱夏的上衣都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他更是连鞋都没有。还好个人终端坚固无比,绝不会被海水冲散架。
来到距离海滩最近的一家酒店,顾青给他们开了一间房。两个人没有什么顾忌地,就站在了一个淋浴器下。
热水和蒸汽让莱夏重新活了过来,他像一只充满活力的小公狮一样,放肆地冲洗着自己浓密带卷的长发,并且对顾青说道:“冻成冰棍后再冲个热水澡,简直是人间第一的享受,就是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你说我要让楚闲那小子给咱俩送衣服,他会送正常的款儿吗?”
顾青说:“你要是不打算接纳他,就别利用他。”
“接纳不接纳还能由我说了算?我顶多就算个吉祥物,没你在那里顶|着都没人愿意跟我说话。”
“不是没人愿意跟你说话,是你的身份……实在太吓人了点。就好像土地庙里拜的土地公公突然活了过来,还活蹦乱跳地和大家一起吃喝拉撒。”
“要是乾朝太|祖也在这里,你会怎么样?”
“说不准。”
“什么叫说不准。”
顾青嘿了一声,暧|昧地说道:“要是他解释不清楚为什么要杀谷河汉和楚萧,我也要揍他。”
……
他们有的没的聊了一篓子话,终于结束了“人间第一的享受”,擦干身子去睡觉。房间中只有一张双人床,而且并不是很大。二人没有经过任何商量,就一人占着床的一边躺下。
酒精、寒风、海浪、赤膊和热水浴成为一个绝妙的组合,令任何精力充沛的人都能够立马入睡。睡着之前,顾青带着隐秘的快乐,在心中默默想着:“第一次同床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