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琛走后,顾青总算得到了片刻的清净。他从衣柜中拿出所有的衣服,一件件地摆在床上,对着柜门后的全身镜,脱下了难以蔽体的白色睡袍。
大约一个时辰前,他还泡在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中。鱼缸中的水肆无忌惮地进出他的口鼻胸肺,他却不感到呛人。反而鱼缸中的水被抽走后,他剧烈地咳了好一阵子,半天也呼吸不过来,要不是看清了自己和生前相差无几的身子,他还以为自己变成了一条鱼。
现在,他才发现,他和以前岂止是相差无几——简直差得不能再大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病逝的时候四十二岁,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还因为长年累月不吃饭不睡觉地折腾自己,身体比一般不惑之年的人还要差,要不是还有一身骨架撑着袍服,放谁也难以相信他是乌勒人眼中的活阎王。
可是面前这个人,却一口气年轻了二十岁,宽肩细腰、肌肉匀称、肢体修长……他不是个自我陶醉的人,却也瞬间被镜中的影像惊艳,低头观察了半天,才确定下来那真的只是个比铜镜清晰太多的大镜子,而不是什么“高分子纳米显示屏”。
人是好好的人,衣服却有点可笑了——所谓的“军装”,半点防护措施没有,唯一坚硬的地方就是胸前的几颗扣子;“正装”也挺“不正”,两条裤腿直晃晃地摆在那里,不知道要不要拿什么遮一下;“T恤”就更过分了,没有衣襟不说,连袖子都没有……
顾青被这个“地府”的审美搞得没辙,最后勉强挑出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黑西裤,当作里衣穿在了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再次被人推开。两只路都走不直的“魑魅魍魉”,一前一后地闯了进来!
前面一人头发蓬蓬松松地竖起,两条纹着乱七八糟图案的手臂支楞楞地吊在外面,身上竟然穿了一块破得不成形状的“抹布”。谁知,顾青还没来得及咂舌,爆炸头倒先大惊小怪了起来:“哪来的长发美人,穿得这么工整,还活在两个世纪以前呢?”
爆炸头没啥恶意,就是受了刺激,马尾辫杵了他一胳膊肘,用眼神指挥他滚回床上,然后坐在椅子上和顾青闲聊:“他这人平时就这样,你别介意。我叫骆羽,来自银沧纪年1539年,前世不是什么大人物,一辈子就经营着一家祖传的皮具店,顺便卖点猎刀啊、猎|枪啊什么的,你呢?是啥时候的人?干什么的?活了多大?”
顾青听出又是一个“查户口”的,似笑非笑地一弯嘴角,从柜子底部抽屉中拿出一个领带,慢慢悠悠地往头上扎,符合这个“地府”说话习惯的语调在他唇舌间酝酿:“……顾青,生于嘉和十三年。”
“嘉和十三年”是他“自创”的念法,和当代通用发音还有一定区别,但也就是官话和地方话的区别。
爆炸头一摇滚歌星,天生对声音敏感,一听就懂,抢在马尾辫之前说:“嘉和十三年?嘉和十三年是什么东西?要不这样,你就说认不认识我吧?”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友情提示:五十年前风靡全宇宙,无奈英年早逝空留无数佳人心碎的著名摇滚乐队主唱兼吉他手!”
顾青一头浓密长发被领带随随便便地扎成了一束,露出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整个人顿时精神了一倍,眸中射出的目光也甚是锋利,把爆炸头看得都有点怯场了。仿佛过了很久,他才说道:“……不认识,说人话。”
这句话和刚才一样,前半句是标准的通用发音,后半句则是自创的“方言”。奈何他气势摆在那,“方言”都骇得另外两人噤声不敢说话。
仿佛意识到自己太过严厉,顾青又随意地一笑:“惭愧,我不解之事太多,话也不太会说。我先自行整理整理,你们无需顾及我。”
“嘉和十三年?乾国的那个嘉和十三年?”顾青和艾达干瞪眼的时候,骆羽已经查好了资料,资料却是越看越触目惊心,“银沧纪年前314年……现在是1724年,那么离现在就是2038年!艾达,你住嘴,两千年前说的是我们这种话吗?从这么久远的时候过来的,据我所知只有……”
艾达痛心疾首,一手扶住额头:“只有他!我知道!但我打死也不会找他了!从今以后,我和他就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再有交集!”
骆羽笑得勉强:“被一枪爆头的是他自己,又不是你,你在这儿创伤后应激障碍个啥?”
“去你丫的,当时凑得最近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个啥?”艾达嫌弃地拎起身上那块“抹布”,在上面指指点点,“我这、这、这、还有这,都被溅上了。不行,我要去洗澡,晓得这个‘四维粒子加速器’牵引得干净不干净。”说着就往浴室中冲去。
骆羽还在那里不怀好意地笑:“没牵引干净又怎么样?那可是莱夏!粉丝横跨南北两半球、纵揽上下两千年的莱夏!不比你这个小明星有名多了!你好好把这件衣服保存了,最好‘沾上过’的头发也剪了,说不定哪天他身份公开,还能卖出个高价呢!”
“你给老子闭嘴,老子这就把这件穿了一个月没洗的背心送给你!让你天天闻着老子的味道睡觉!”艾达的声音混合着流水声从浴室中传出。
“莱夏……”顾青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不知道是词语还是名字。
艾达洗完澡,个人终端也送过来了。宽大的腕带严丝合缝地贴合在左腕上,显示屏底端的生化材料和皮肤迅速融合到一起,只有用一种特殊的液体才能将它取下来。
陆琛临行前再次吩咐:“不到离开基地的时候,千万不要取下。基地上没有个人终端会被当作可疑人士对待,到时候可不止我问的那几个不关痛痒的问题了。”
顾青目送陆琛离去后,一边把玩着左腕上的“玩意儿”,一边走回自己的床位。路过艾达身旁时,艾达非常欠地伸出了一只脚。面对这样一只直愣愣横在跟前、消瘦、多毛、纹着一只不知是蚯蚓还是蛇的赤脚,顾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侧过身子,和艾达看了个眼对眼。
这头顾青暗中皱了皱眉,心想这小鬼身板儿不壮,却是一身的“妖魔鬼怪”,难不成看家本领是把妖魔鬼怪们从身体里召唤出来,充当他的阴兵鬼将?
那头艾达也被顾青的气势震住,心想这千年古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是没有“牵引”到位,反应比正常人迟钝一点,还是垂涎老子的美足,看半天还看不够?
想到这一点,艾达顿时毛骨悚然。他趁势迅速把脚翘到腿上,将这个“下绊子”的动作消弭于无形,然后把脚藏到另一条腿后,两条腿缠成了一个麻花,歪着脑袋对着顾青无赖地笑:“你真是两千年前的人?”
顾青第二次听到这句话,脸色当即往下一沉:“两千年前,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艾达惊讶地把自己从办公椅上“弹”了起来,“那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你不会还以为自己在什么阴曹地府吧?”
“不是阴曹地府,是两千年后……”顾青站住了,他听得不是很懂,但就算不懂,也足够他消化了。
同时,骆羽十分体贴地把笔记本电脑给他搬了过来。电脑屏幕上,全是寸大的篆体字。这些篆体字由简体字直接转化而来,遣词造句却全是现代化的,仿佛是恶鬼披了一张假得不能再假的人皮。
骆羽还在一旁解说:“现在是银沧纪年1724年,这个年份就是从乾、胤、临三国归一,胤沧成立开始记的,从乾朝到现在……哎,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过段时间历史老师会给咱们讲的,但主要就是早期的体制改革和中期的工业革命。咱们现在离工业革命已经很久了,早就没了手工艺人存在的必要,我上辈子吃的都是情怀饭,现在干脆连情怀也没有了,也挺不适应的……”
骆羽的声音和屏幕上的文字像走马灯上的画一样,在顾青脑海中轮流打着转儿,半天才引起他心中一个“哦”字。也不知是真相太难以接受,还是顾青天生就容易被外物吸引,他下意识地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骆羽手中的玩意上。
想起陆琛方才的介绍,顾青用标准的当代通用发音说了句:“笔记本电脑。”
艾达乐了,和骆羽挤眉弄眼:“这还是古人吗?竟然知道这是笔记本电脑?”
“古人。”顾青再次重复了艾达的话,他像一个在知识荒原中饥饿已久的旅人,飞快地吸收着一切对他来说似懂非懂的词汇。
骆羽艾达面面相觑,纷纷觉得这“古人”是成了精。
当天晚上,骆羽凑到顾青的书桌前,摆弄他的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电脑这东西,对骆羽来说也很新鲜。他生活的年代里,已经发明出了电脑,然而一台电脑有整间屋子那么大,非一般人所能“亵玩”也。
“这个叫做‘邮箱’,相当于我们那时候的信筒。你那时候没有信筒吧?那就‘信鸽’好了,专门用来寄信……”
“这个叫做‘文档编辑器’,相当于我们那时候的笔记本。瑞平年间有笔记本不?纸造出来没有?还是用竹简?”
“这个叫做‘浏览器’,相当于……我们那时候也没有这东西。这玩意最方便不过,有什么不懂的在上面输个关键字,一下子全都出来了。你不认识艾达是谁吧,在上面输入一个‘艾达’,你看——‘艾达关爱男性生殖健康’。这不就知道艾达前世关爱哪些人群、做了哪些慈善?”
“放屁!这个艾达跟我有毛线的关系!哪家有钱哪家上头条,老子挂了快五十年还有钱整个男科医院!”
……
一些东西如果已经成了常识,人们往往会很没有耐心去解释。而如果本身就是刚学会不久,传授给别人的热情则会相当之高。
骆羽一五一十地给顾青介绍着“电脑”的功能,艾达一边心不在焉地打游戏,一边漫不经心地听。骆羽讲对了的,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当白噪音;骆羽讲错了的,他倒全听进了心里,立马跳脚起来反对。
顾青读比听要强一点,听又比说要强一点,但听说读写都不如他对电脑的操作掌握得迅速。骆羽叽里呱啦一大通,全说给艾达听了,只剩下点小心翼翼的点点按按还对顾青起着演示作用。
顾青却是个习惯了大开大阂的,骆羽没演示几下,他就亲自上手点开了几个骆羽都还没碰过的应用。
小小的电脑屏幕上很快堆叠起一个又一个程序、一个又一个界面,把骆羽这个还把笔记本电脑当成无价之宝的手工艺人吓得不轻。艾达那边游戏灰了屏,则干脆一拳砸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差点把骆羽的魂魄砸出了壳。
过了几个小时,顾青的两个室友终于累了,一前一后地滚回自己床铺上呼呼大睡。房间里面的灯熄了,窗户外面的“灯”却亮了起来,如墨夜空变成了更加空灵通透的深蓝。
顾青顶|着满脑门的喧嚣,筋疲力尽地上了床。他的眼睛、耳朵、嘴巴,统统都累得很,恨不得关闭五感,像个真正的死人那样休息一会儿;可精神还依旧兴奋,尤其在这长夜将尽、万籁俱寂的时候,更是叫嚣着让他起来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最终,他的眼耳口鼻还是屈服在意志力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加上了班。他躲在被子里,开始摆弄自己的个人终端。
个人终端这个东西,功能比电脑多,操作比电脑少,除了调出虚拟屏让他多花了一点时间,他几乎毫无阻碍地找到了那个他看了一眼就念念不忘的功能、那个据说能够解答他所有疑问的功能。
打开手写输入框,他在网页浏览器的搜索框中写入端端正正的两个简体字——大乾。
骆羽找出整整一个网页的文字转化成篆体给他看,他啥也没看进去,唯独记下了“大乾”两个字在这个世界的写法。
随便点开一个界面,只见上面写着“知否:为什么对乾朝没有真正的政治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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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朝,共和之前朝也。
乾朝享国三百六十九年(银沧纪年前三百七十八年至前九年)之久,自太|祖曲铮立国,历有三十一帝。在历史朝代中,其国祚已算是远超平均值。大乾据于狼山以东、铁戈草原以南、梦茴山以西,其疆域虽远逊于胤朝,却也占有中原的绝大部分。因此,大乾被视为历史上的一大王朝,确无疑问。
人皆有怀旧之心,国人尤其如此。所谓乾/前之朝,已经算是共和之前少有的连贯时代。然而为什么银沧之国民,对乾/前朝的历史片段,却少有从心而发的认同感呢?这是我们的问题。
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必须先呈示众看官:乾朝何如?
乾朝之前,乃是胤朝。胤朝末年,又是如何呢?据史书记:“乾太|祖曲铮,本为小吏之子,敏而好学,入太学为待仕之徒。然乌勒有鹰狼之主,结合众部,领二十万控弦之士,欲使天下皆为北民走马之地。胤虽领有十六州,却久有割据之患,灵宣之后,更兼天灾不绝、教匪难禁,加之北民南掠,遂成乱世之祸。”此后便是太|祖曲铮奋而兴起,驱逐鞑靼、勒马玄山的英雄故事,毋需再做赘述。
曲氏立国,不免借助太|祖的太学出身。当时的正史和流传,均不能避免“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说法。曲牌文字里,也总要为太|祖配位三五位同学知己,以为美谈。然曲氏后人,却越来越乾纲独断,及至后来,则只有以天下为一人,再没有以天下为一家了。可见曲氏乾朝,并不能不同于以前之朝代。有贤君则有治世,若君主不贤,则天下或衰或乱,不能免哉!一如篡帝“神康”,兴文狱而杀贤人;灵帝在朝五十载,只问仙道,不谙政事;及至末帝,刚愎自用,残暴不仁,已有疯魔之兆!
既然乾朝的政治体制并不能绝异于以前之朝代,那么回到我们的问题,乾朝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使得流传两千年的君主制能够转为今日之共和呢?任君主如何贤能尚善,必不能预想万民不尊君主之治,更不能忍受君主之不存。此君主制必有之义也。故君主转为共和,其因必不在君主制之内,而在其外。
大乾之不同,要之有三点,可视为君主制破灭、共和生起的必然原因。
一曰胡祸。乌勒之民,素崇鹰扬狼驰之风。其众虽少,然男女皆尚武烈,又熟练弓马,非乾军所能及。故乌勒时时南下,大军侵掠如火。大乾有雄主时,尚谋远征;及至后来,则只得经略边塞,屯重兵于北地以御胡乱,终成三大患:曰冗兵曰重赋曰边军自重。
二曰疆域。胤朝末年,胡骑破关南下,帝不能守其土。胤朝裂为三土,乾仅居其一。大乾虽占有中原大地,却不能满尽天下之义。胤之遗民,西聚狼山左右,能守且治,其主仍称天子。梦茴山以东,原为胤之东四州。胤末之时,四州约为一体,共推云氏为首,据险要而阻胡乱于外。及至太|祖北击乌勒,南还于沧京称帝。云氏遣使,所奉贺表,仅以兄弟之邦论之。故乾之天下不为完全之天下,乾之天子,亦不为完全之天子。
三曰政体。
胤朝遗族以狼山为险,以三州为国。其地虽小,却能经延国柞,或可归因于乾朝之力有不逮,却更仰赖于西胤政治之特殊。西胤国主虽称天子,然西迁之君,欲取力于世家豪强,必又受制于此。加之朝廷西至,可用之臣所剩无几。且三州之地,复六部并无实用。故而西胤设元老院,以使君主能用大族之力,亦使大族能用天子之力。经年日久,君主益加式微,而政治咸操于元老院之手。
云氏得胤东四州,建国号为临,分四州为二十郡。其中云氏独有八郡,并使十二功臣各领一郡,世袭罔替。东四州本为富庶之地,且未受胡乱,加之云氏各代并无庸君暴君,故而百姓安康,民好奢华。
时乾朝自立国起,因北患而重军事,因军事而重君权。及至乾末,君权盛极以至绝对专|制。乾朝虽以一人为尊,以军养为重,然北不能驱胡以尽,西不能克胤,东不能度梦茴。外无武功,内加苛政。权在君主,则内外之失败,便即君主之失败也。此之所以当时之人,或羡东临或羡西胤者也;此即今民何以无念旧乾朝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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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看完,整个人都愣愣怔怔的,心空空茫茫的,也不知看懂了多少。
先不论此文作者对大乾极尽抹黑,对西胤东临那俩孽障之国极尽美化,但大乾就这样覆灭了吗?成了现在的什么“银沧共和国”?
虽然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听到有人在说“银沧、银沧”。银沧好像既是个时间,又是个地方,既像个地狱,又像个天庭,他偏偏没有往大乾上面想。搜索“大乾”两个字,也是好奇这里会怎么评价这个地方。
可结果是,大乾就是银沧,银沧却不止是大乾。这里人提起大乾,竟像提起一段不愿再提的黑历史,一个早该被消灭的余孽?
他想起那个似乎已经离他很远的“前世”。
那时,他好像还没这么热爱大乾。家里让他当官,他就去当官;皇帝让他带兵,他就去带兵。看着小兵们被几句赳赳大乾收复河山的战歌口号喊得热泪盈眶,还觉得自己挺理智,看问题又全面又客观,从来不为热血冲昏了头脑,从来不因情绪陷入敌人的陷阱。
直到现在,他才看清自己的“蠢”和“装”——蠢得以为那些牺牲真能被后人铭记,能被历史赋予意义;装得自己多么机智冷静,多么只顾大局。
但什么是“大局”呢?在他那时候,个人的生死存亡是小、家庭的悲欢离合是小,只有大乾江山是大、中原正统是大。现在“大局”变得更大了,他们的家国情怀、他们的信仰坚持,都变成了可笑的拖累、古老的负担。
牺牲和热血被抹去,竟只剩下“屯兵为患”、“外无武功”两个冷冰冰的词,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脸上。
这样的格局真的太“大”了,大得让人成了飘在海上的无根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