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之人大多数物品都会放在芥子袋中,留在住处的东西并不多。
再加上容祁真实性子冷清孤僻,留下的生活气息极淡,甚至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唯一让裴苏苏有些担心的是,床上有两个方枕。
不过,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说明什么,应该不会引起闻人缙怀疑。
裴苏苏在大脑中快速过了一遍殿内有可能会出现的东西,不觉得有什么会暴露容祁的存在,定了定神,她带着闻人缙迈过门槛。
进到空旷干净的殿内,闻人缙第一句话是:“怎么没燃熏香?”
以前裴苏苏分明很喜欢在殿内燃花香的,她觉得那样才有身处山林间的感觉。
他住的小院简陋,没有香炉,但好在院子里有一片杏花林,所以他一直开着窗,让花香漫进屋中。
可方才走在外面,闻人缙观察过,裴苏苏的住处附近,除了几盆须须草以外,没有其他植物。
裴苏苏神情略有些不自然,“今日恰好忘记了。”
闻人缙扫了眼冰冷的兽纹鎏金香炉,便知道已经许久没用过,并非裴苏苏口中所说的一时忘记。
这样一件小事,为何要说谎?
他心中疑惑丛生,却什么都没说。
外间的布置很简单,除了一方软塌,一套桌椅以外,几乎没有别的东西。
闻人缙的目光,在桌上放着的几盘糕点上略作停留。
他记得,裴苏苏不怎么喜欢吃甜食的。
注意到他的视线,裴苏苏袖子下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掐进掌心。
那是容祁亲手做的糕点,只是她不喜甜,不经常碰,盘子里的糕点还剩很多。
如果闻人缙随意尝一口,就会发现与他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口味完全一致,他定会心生怀疑。
裴苏苏在脑海中快速想着对策。
好在,闻人缙只是多看了几眼,并没有要尝味道的意思。
“去看看里面吧。”怕他待会改变主意,裴苏苏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撩开珠帘,玉珠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拉着闻人缙一同走到内室。
绕过绢面屏风,架子床出现在眼前。
看到床上的两个丝绸方枕,裴苏苏紧张地屏息凝神,暗中观察闻人缙的神情。
闻人缙自然也注意到了床上有两个枕头,中间微凹,都有睡过的痕迹。
联想到裴苏苏这段时日的不同寻常,一个荒唐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中。
可很快,这个念头就被闻人缙打消,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愧疚。
他不该这么怀疑她。
闻人缙为自己偶然升起的想法感到自惭形秽。
他连忙将视线从床上移开,逃避似的看向别处,最后目光定在某个方向,像是被黏住了似的,再也没有移动半分。
桌上摆着许多小玩意儿,拨浪鼓,风车,小木剑……
顺着他的目光,裴苏苏也看到了那些东西,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
这些东西不会暴露容祁的存在。
闻人缙喉结滚了滚,嗓音不知为何有些发颤,“怎么买这些?”
他脑海中那个荒唐的念头,逐渐被另一个更荒唐的念头所取代,让他整个人如同落入冰冷湖水中,一点点被夺去呼吸,窒息感挤压过来。
裴苏苏目光游移不定,“我偶然路过集市,顺手买的。”
她当时想买些东西哄容祁放心,又因为仇恨,不愿花太多心思准备礼物。
正好看到有卖货郎卖这些小玩意儿,根本没考虑容祁的年纪,直接买了许多。
本以为容祁表现出的喜欢只是在做戏,过两天就会把这些东西丢到一旁,没想到他竟真将这些廉价的小玩意儿视若珍宝,每日都要拿出来把玩。
闻人缙闭目深呼吸两下,胸前剧烈起伏。
再度睁开眼时,他面上血色尽褪,苍白如纸,“苏苏,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先回去处理,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不给裴苏苏反应的时间,他便逃也似的离开。
“师尊?”等裴苏苏回过神追上去,却早已见不到他的身影,只看到拐角处白色衣袍一闪而过。
“奇怪,怎么突然就走了?”
裴苏苏站在院子门口,看向他离开的方向,不解地自言自语。
不过,闻人缙暂时回去也好,这样她就不用担心,他会跟容祁碰面。
裴苏苏悬了许久的心,彻底松懈下来。
她让人去通知弓玉和步仇,若是看到容祁回来,不必再刻意阻拦。
可等到入夜,都没等到容祁的身影。
他以前若是去什么地方,绝对会事先跟她打招呼,像这次一样突然离开的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
难不成遇到了什么危险?
念头一起,就立刻被移出脑海。
裴苏苏自嘲地笑了笑,凭借容祁的实力,天底下有谁能伤得了他?
如果容祁真这么好对付,那她这段时日,就不需要费尽心机陪他演戏了。
到了第二日,裴苏苏忙完事情去后山找闻人缙,却得知他在闭关修炼,只好无功而返。
在她走后,“闭关修炼”的闻人缙猛地睁开眼,呼吸有些急促。
从前在万魔窟,羊士说的那句“说不定等你从魔域出去,能白得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样的后代”宛如魔咒一般,在他脑海中不停盘旋。
想到这些时日以来,裴苏苏不让自己送他下山,像是为了躲避什么人。
她屋里一直没燃熏香,明明不爱吃甜食,却让人准备了许多糕点在桌上。
床上的两个方枕都有睡过的痕迹,还有桌上那些给孩子准备的小玩意。
昨日他忽然提出想看她的住处,裴苏苏和步仇等人惊慌失措的模样,也可以印证他的这个猜测。
容祁或许离开了碧云界,但……他的孩子呢?
闻人缙知道自己在望天崖上待了月余,外面已经过去了百年。
但他并不知道容祁是何时陪在裴苏苏身边的。
若是他们二人已经在一起许久,有个孩子并不奇怪。
闻人缙并不会因为这点就对裴苏苏生出嫌隙,他只是,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那个孩子。
看裴苏苏对那孩子的紧张程度,应该是真心喜爱维护的。
可在他消化好这个事实之前,若是贸然见到仇人之子,恐会做出不好的举动,惹她不喜。
所以闻人缙才会想要逃避。
再给他几日时间,他定会想好如何处理这件事。
接下来几日,裴苏苏见不到闻人缙的面不说,连容祁也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回来。
一开始,好似压在身上的巨石终于移开,不用想方设法瞒着他们二人,裴苏苏重重松了口气。
可随着时日渐久,她竟开始觉得不习惯。
尤其每天晚上从外面回来,站在空荡漆黑的宫殿外,再也没有人特意燃起琉璃灯,坐在窗前等她,殿内也不会飘来饭菜香味。
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裴苏苏迈步走进冰冷的寝殿,听着脚步声在寂静的殿内回荡,一下又一下,心里生出些怅然。
容祁一走,整座院子好似瞬间就空了下来。
平时若无其他事,她不喜欢小妖进到自己居住的地方,所以容祁不在,她只能自己摸黑走到纱灯前,燃上烛火。
转回身,恰好看到桌上放着的糕点,裴苏苏脚步停下,思绪飘远。
她从没注意过容祁的口味。
师尊喜欢吃甜食,她是知道的。
仔细回想起来,容祁似乎也喜欢。
冰糖葫芦,糖渍无花果,还有她生辰那日,他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看上去像棉花的酒心糖。
容祁觉得甜食最好吃,以为她也喜欢,就经常做很多糕点放在桌上。
虽然她不怎么碰,他却乐此不疲。
糕点上设了阵法,不用担心食物腐坏。
裴苏苏在原地出神地站了很久。
等她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桌边,指尖捏着一枚松软洁白的杏花糕。
糖霜入口即化,裹着杏花的清香在唇齿间蔓延,比人族大厨做得还要软糯香甜。
只是这味道于她而言,到底还是太甜了些。
她想不明白容祁身为魔尊,为何会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
而且,他断了两指,如今做起事情来应当很不方便,不管是做饭,还是做糕点。
可容祁却像中了瘾似的,日日为她做三餐和糕点,哪怕她几乎从不碰那些糕点,哪怕她有时在闻人缙那里用过晚膳,回来后很少吃东西。
脑海中浮现出容祁在厨房忙碌时的模样,裴苏苏眉眼低垂,唇角弯起清浅笑意,又忍不住捏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昏黄烛火下,她神情温柔,孤零零的影子映在地上,沉浸在从未见过的幻想中——容祁断了指后,在厨房做菜时,不愿让她看,所以脑海中的场景,是她从未见过的。
夜风吹动,纱灯内烛火灭了一瞬,裴苏苏才如大梦初醒般清醒过来。
眼前那盘糕点,几乎快要被她吃光了。
如同冷水兜头泼下,心中暖意瞬间被浇了个凉透。
想到自己居然对仇人生出如此念头,愧疚和难堪缠裹成密不透风的茧,将她的心包裹在内,丝线狠狠勒进肉里,疼得她弯下腰,手臂颤抖着撑在桌上。
她这样,如何对得起师尊?
裴苏苏闭上眼,逼迫自己回想起闻人缙因为容祁受的那些苦,他受损的容貌和嗓子,还有身上的魔神诅咒印记,还有被废的经脉,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差点醒不过来的样子……
许久,她才终于将有关容祁的所有不该存在的情绪,全部从思绪中彻底剥离,只留下恨。
裴苏苏将容祁留下的糕点全部丢弃,再也不给这些东西扰乱她心神的机会。
走进内室,看到桌上摆的那些小玩意儿,她原本也想一同毁了,本来都已经拿起了那个拨浪鼓,可最后还是没舍得。
这是她买的东西,既然容祁走的时候没带走这些东西,那么这些玩物就再也与他无关了,她在心里这么自我安慰。
等了七日,容祁仍没有回来。
步仇实在坐不住,和弓玉一起找到裴苏苏。
“容祁之前受了伤都没离开,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突然走了?”步仇焦急问道。
他当然不是不舍得容祁,只是担心容祁是不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才会这么做。
万一容祁哪天突然回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呢?
弓玉扇了扇翅膀,满面愁绪,“属下盘问过小妖,他们都只见到容祁从东面离开了尊主殿,之后他去往何处,无人看见。”
裴苏苏同样百思不得其解,揉了揉太阳穴,“我也不知他为何离开。”
步仇问道:“前些日子,他可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除了离开前几日,他看上去有些思虑深重以外,并没有什么异样,”裴苏苏仔细回想一番后说道,话落她却忽然想起一件小事,“说起来,容祁离开前一天的晚上,我们两个小吵一架。”
这段时日她周旋于容祁和闻人缙之间,而且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闻人缙身上,其实并没有怎么在乎容祁的变化,只是觉得他似乎在为什么事情担忧,随着时间的推移,眉宇间不安越来越重。
“吵架?为什么吵架?难道是因为你们吵架,容祁才离家出走?”
裴苏苏毫不犹豫否决,“不可能,只是件小事而已。”
容祁那夜要与她合修,被她拒绝。
原本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乖乖睡觉,没想到他表现得像是强压着什么似的,在她拒绝后仍试图扯她的衣带。
裴苏苏有些愠怒,语气急了几分。
容祁倒没有回口,只是坐在床上静默看她,下颌绷紧,脸色很难看,好似遭到最重要之人的背叛。
到后来,容祁居然红了眼眶,强忍着才没落下泪,只是他的委屈和痛苦并不难感受得出。
回想起他那个绝望的眼神,裴苏苏心中一刺,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很重要的事情。
只是拒绝合修而已,他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吗?
三人沉默许久,弓玉猜道:“难道容祁发现了闻人缙的存在?”
步仇道:“之前我们故意给虬婴传递假消息,让他和容祁相信我们不再怀疑闻承的身份,并且闻承昏迷濒死。除非容祁去了后山,不然他不可能知道闻人缙还活着。”
后山因为有合修台的存在,为防止旁人窥探,设了特殊的阵法,无法通过御空和传送的方式进入。
如果容祁真的去了后山,一定会被守在山下的小妖发现。
而且以他的性子,见到闻人缙,怎么都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只是平静离开。
裴苏苏努力回想那夜的情形,总算抓到了一点端倪,“我想起来了,那日容祁问了一句闻承。”
“问了什么?”弓玉步仇看向她,齐声问。
“他问闻承还活着么,我说闻承已死,然后他的表现就变得不太对劲。”
从那个问话之后,容祁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与她合修,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
被拒绝后,容祁并没有强迫她,只是坐在床尾一直看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苏苏只当他随口一问,后来又被怒火占据心神,才忽略了这一点。
“可是,容祁怎么会知道,闻承到底活没活着?”沉思片刻,步仇说道。
就算容祁猜测闻承还活着,也根本毫无根据,不可能因为这个就突然离开。
弓玉道:“应该与闻承无关,或许是魔域出了什么事情。”
讨论不出个结果,他们只能暂时先把这件事放下。
最后,步仇说:“后山合修台的阵法已经布置好了,原本定在后日行动,如果容祁在此之前回来,苏苏你将他引到那里,神交时给他重创,我再和你联手,应当能杀了他。”
“如果他不再回来,”步仇说着,看了裴苏苏一眼,捕捉到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异色,“那便算了。”
就在这时,小妖进来禀报,“大尊,尊夫回来了。”
裴苏苏掀起眼,看向门口的方向。
步仇和弓玉也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