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昏暗了下来,亦连户牖外的出墙红杏上都不知停留了几只雀儿。
连带着时葑久远的思绪逐渐回笼,好像有些事即便已经久远了,却仍像是昨日才发?在眼前的一样,那么的清晰,却又那么的令人感到遍体?寒。
好比她直到现在都仍是想不明白,明明当年那么喜欢她的少年,是因着何事而对她?了厌?
是那支一直被她找不回来的白玉簪?还是她往日里头太忙了,连带着都忽略了他的感受?还是因着她的身边多了一个莲香,亦或是她嘴里说着喜欢他,可心里却埋藏了那么大的一个秘密不曾告诉给他?
关于这个复杂的问题她想了很久很久,就连被关押在府里头的那三年中也在不断的反思着她到底哪里做错了,可最后得来的结论,无?一不是因她不是女?。
有?时候单论一个性别,都足以将人给钉死在了耻辱柱上,甚至连个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曾几何时,她多么的想豁出去一切的告诉他,其实我也是一个可以为你?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女子。所以你娶我回家好不好,或者你带我走,我们抛下这里所有?的一切,去一个陌?的,完全没有?任何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可就是那么一个只能存在于梦中的臆想,都还未等她继续做下去时,反倒是先一步如镜花水月般被打散。
屋里的蜡烛不知何时被点亮,暖黄烛火配合着檐下不时被吹得摇曳生姿的朱红灯笼,竟晃得她有几分?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光影朦胧中,她似乎看见了那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正朝她缓缓走来。
只见那少年唇瓣轻启,柔声道:“阿雪难不成一觉睡醒后,连人都有些睡痴了不成。”
莲香见她呆愣的看着他,并且没有动作的时候,手下意识的伸过去掐了下她那消减得没有几块肉的脸颊。
“阿雪太瘦了,等下得要多吃点补补才行,要不然奴抱起来都有些嫌硌骨了。”
而此刻的时葑也因着男人的那么一掐,彻底从梦境中回归到了现实。只因眼前人哪里会是她梦中心?心?念念多年的少年,反倒是另一个她恨不得欲死之人才对。
随即羽睫轻颤的侧脸躲过?了他的触碰,冷着声儿道:“那人可走了。”
“自是走了,若是在不走,奴又哪里来的空隙去给阿雪准备晚膳。”
随着一声落,莲香便直接将人打抱而起,并往那早已摆好了饭菜的红木雕花螺青圆桌上走去。
“阿雪也饿了一整日了,等下正好多吃点,你看你最近都饿瘦了,是不是奴没有在的这段时间里,阿雪都没有?好好吃饭。”
“阿雪若总是这样,可当真令奴担心?,若是哪日奴不在了,又?有?谁能代替奴事无?巨细的照顾阿雪。”
她原先想要说不饿的,可当见到桌上摆满的皆是她爱吃的菜色时,连那肚?都先一步不争气的出卖她,而唱起了空城计。
“阿雪多吃点。”莲香就跟没有听见她的窘迫音,正不断的往她碗里夹着菜。
等一顿不断被男人投喂的晚饭结束后,时葑方才想起她想要说的是什么正事。
而此刻的男人就像是她肚里的蛔虫一样,下一秒便先将另一个食盒里的红豆双皮奶和杏仁羊奶移到了她的面前,遂出声道:
“阿雪是否想要问奴是如何同那人相识的,甚至嘴上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你,又?为何会不断做出伤害你的事来是不是。”
时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显然就是默认之态。
“那么阿雪可知道,我同阿彦(梁彦,字朝华)认识了已有近十五年之久。”相当于他们的七年之痒还多了一倍。
时葑并没有?回话,反倒是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喝着那碗杏仁羊奶,耳边则是那人的不断诉说。
“原先我来大周朝不过?是因着和阿彦打了一个赌,谁知道会那么巧的遇见你,说来也是有缘。在我当初得知对你动了情的刹那间,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要杀了你,并且认为只要杀了你,那么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会重新回到原点,我还是那个没有任何软肋的言安公子。”
“而那个时候,就有那么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承认在那么一刻我动摇了,甚至忍着不去看你的冲动,想着,只要在忍一下,什么都会过?去了。”
“可到你真正消失的那一刻,我慌了,慌得就像是弄丢了自己的心?一样难受,甚至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皆是你满身带血,不断的伸出手朝我喊着救命的场景,而我就像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懦夫在旁眼睁睁的看着你而束手无?策,那一刻,我恨不得能以身代之,或是能时光倒流回去,打死那个时候的自己。”
“若是时光能重来,我肯定不会同意阿彦那个无?聊的游戏,可我却并不后悔遇到阿雪,并喜欢上阿雪。”男人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是平淡的,平淡得就像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可是这一次,在他以为他的真情流露能换来她的一次回头时,现实却是那么残忍的给他猛扇了好几个巴掌,并教会他做人。
只因有?些事做过?便是做过?了,即便在如何为自己寻找借口开脱,那也不过?就是在掩饰他是个懦夫并无能的事实。
那六格子户牖许是未曾被人关贴,连带着那风一扬,便将其彻底吹开,更吹得室内烛火摇曳成晕。
“你这故事倒是编得挺好的,莲香。”许久,她方才放下那已然吃完了的红豆双皮奶,眼中平静得不起半分?波澜。
甚至就连那么一点儿微末厌恶都没有?,好像他刚才?说的那一切,不过?就是在询问她,今日天气如何,刚才?做的饭菜可还合你胃口一样吗。
“阿雪可是不信我。”莲香见她那副冷漠的?情时,心?下彻底慌了,抓住她手的那一刻,就像是要抓住最后一块阻止他下沉的浮木。
“还是阿雪还在气我之前对你的所作所为,可我也是因为太爱你了才?不得已而为之的。”
“若是我哪一点做错了惹阿雪生气,我改,我马上改好不好,或者我们离开?这里,我们抛下这里的一切,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的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男人因着过?度的恐惧,亦连尾音都微微发着颤。
这些话,曾几何时,她也是像他这样,没有半分?尊严的恳求着另一人不要离开她。
可是那个人当时又是怎么做的呢?自然狠狠的将她给推开,更将她的尊严给狠狠的践踏在地,并吐上好几口唾沫星?后才肯罢休。
“何来的信与不信,再说你我二人之间,可还有?‘信’这个字眼吗。”那个‘信’字,她咬得格外之重,就跟从牙缝中再三咀嚼后吐出似的。
“天黑了,我也得告辞了。”
“这里便是阿雪的家,这大晚上的阿雪不在自己的家里头待着,还想去哪里不曾。”
莲香见她要走,慌张得先一步从身后将她给紧拥入怀,禁锢的力度因着过?大,竟是勒得她有些泛疼。
“放开。”时葑横眉冷竖,伸出手,一根根强硬而冷漠的扳开他的手指头。
“我可不记得我的家何时是这等藏污纳秽之地。”
“我不放,要是奴这一次放手了,说不定日后再也见不到阿雪了。”
不知为何,这一刻的莲香很慌很慌,仿佛她这一去,便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禁锢的力度越来越大,似要将其给彻底揉碎进他的骨子里才?行。
“奴说过?,只要是阿雪想要的,奴都会亲手送到阿雪的面前,前提是阿雪不能离开?奴。”
“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做了,阿雪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就一次,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男人的嗓音中,不但带着丝丝缕缕的哀求,亦连尾音都是发着颤的。
“放开。”满脸铁青的时葑将人推开?,并大跨步的往门外走去。
只因有?些伤害即便只有那么一次,可对她而言,那便是一辈?,谁让她是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懦夫。
若是她给了他一次机会,那么当年的自己又?何曾有人给过?她一次机会。
等她走出谢府时,正看见了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青铜马车,以及掀帘并露出半张脸的紫袍青年来。
“小葑葑,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等莲香通红着一双眼,慌不择路的跑出来时,只见府外静悄悄的,唯有那青石板上残留着沉重的车轱辘印,也在无声的告诫着他什么。
宽敞的马车上,双膝盘坐的时葑冷眼看着面前正优哉游哉喝茶之人,只觉得他可真是能沉得住气。
“这用清晨荷露泡出来的茶,确实比其他水泡出的茶水香上不少,反倒是小葑葑确定不来一杯吗。”
“本王就是一庸俗之人,可品不来什么茶水的好坏,说不定摄政王的这好茶,给了本王不过?就是那等牛嚼牡丹。”
“小葑葑怎能这么说自己,何况小葑葑都自称是庸俗之人,那衬得本王都不知要如何形容自己才?好。”梁朝华抬起那双含笑的狐狸眼,白皙的手指则不断摩挲着青玉茶盏边缘。
那极富侵略性的目光就像是猎物在紧盯着一只,快要落进陷阱中的羔羊。
因着二人谁都没有?说话,连带着这不大的空间中显得格外静谧。
正在驾驶着马车的车夫却忽地停下了行驶的动作,遂压低音量出声道:“回禀摄政王,前面有一青衫男子拦住了去路。”
听闻“青衫男人”四字时,时葑的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便是林喜见此人,亦连那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的收紧起来。
“啧啧啧,这不过?才?是离开?了眼皮子底下一会儿,那人就恨不得满天下找人了,本王真不知道小葑葑是有多大的魅力,竟将他们一个俩个的都给迷得?魂颠倒。”
“不过?单论这张脸,倒是有那么个资本的,否则成帝和言帝二人又岂会甘愿冒着天下大不讳,只为同自己的儿子,皇兄一亲芳泽呢。”男人尾音微微上扬,满是带着浓重的暧昧,就连扫过来时的目光,皆是如此。
“若是我当真有?此等魅力的话,说不定连此刻的摄政王都早已成为我的裙下之臣了才?对。”
身子忽地凑近几分?的时葑对人轻哈了一口兰气,脸上的笑意又娇又?媚,活脱脱就像是那专在夜间破庙里勾人的狐妖,修长的白皙手指则不断的在他的胸膛处打着圈圈,绕着弯弯。
“你我二人许久未曾相见,连带着本王爷今日凑近了瞧,倒是发现摄政王的皮相长得也是极为不错的,以至于令本王不过?就是瞧了那么一眼后便心?痒难耐。”可是在她的手渐往下移时,她的手却先一步被男人给攥在手心?中。
而这一次却是换成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就连藏在袖中的那根淬了毒的银针也被男人给发现并拿了出来。
“美人虽美,却是个带毒的,本王虽想下这个口,却又担心?被美人蛇给缠得去了半条命,毕竟本王可是很惜命的。”
梁朝华伸出手,抚摸上她那姣好的芙蓉面,脸上虽在笑,可是细看,便能发现那笑意不过?就是一层浮于表面上的假相。
“小葑葑可还真是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可惜的是,自古美人多薄命。
“摄政王都没有?试过?,又?怎知我不是真心?的,还是说摄政王胆儿小得就和街边的老鼠一样,见着了亲自送来的吃食都还怕得不敢下口,你说这样的你,可还真是令人看不起。”
红唇轻勾的时葑再度凑近几分?,一只手则覆上了男人放在她脸上的手。
“长夜漫漫,摄政王就不想同我做些有?趣的事吗?”
因着这一句话,连带着马车中的温度也在节节攀升,更往那烧沸了的顶端窜去。
正当二人还在对峙中时,那扇车门却被人给突然推开?,并在露出了那张泛着铁青之色的清隽容颜后,车内二人方才回过?了?来。
“啧啧啧,想不到小葑葑的裙下之臣可真是多,多得都令本王到了嫉妒的地步。”梁朝华一改先前之态,不但伸手搂住了她的纤细腰肢,并朝来人挑衅的扫了一眼。
“你怎么来了。”修眉微拧的时葑看着这来人后,只觉满心厌恶。
“自是担心?雪客,反倒是摄政王倒是好手段。”林拂衣凤眸半眯,强势的将人扯进了自己怀中,不顾对方小幅度的挣扎,并将其紧紧禁锢着。
“何来的手段,不过?各凭本事罢了。”
“不过?林大公子可得要看好了你的怀中人,小心下次真的被其他人给叼走了可怎么办。”
等那辆马车消失在转角的巷口后,时葑方才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想来是有些受凉了,而下一秒,她的身上则披上了男人的外衫。
“你………”
“我担心?你会冷到,回去吧,现在已经夜深了。”
半抿着唇的林拂衣并没有解释太多,而是牵住了她的手就要往其中一间客栈中走去。
“你干嘛。”
等被人牵着走了一小段距离后,时葑有?些恼怒的挥开了他的手,可谁知他桎梏的力度过大,使得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半分?。
林拂衣并未回话,反倒是继续冷着一张脸将她往客栈中带去。
“你发什么疯啊,林喜见!”见人仍像是一块木头时,时葑忍不住恼羞成怒了几分?,人也停留在原地,打死都不再往前迈动。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还有?你给我放开!”
“雪客想要问我在做什么,倒不如先说说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特别是刚才?的那一幕,看得他怒从心起。
可是他一向知道她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早就跌落到冰点,若是他在不管不顾的指责她,届时换来的无?疑是雪上加霜的局面。
“我又?没有做什么,再说了,我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是我的什么人。”
何况他又?是她的谁,充其量不过?是她名单上想要杀的人名之一。
“什么人,自然是喜欢你的人。”
“呵,我………”
林拂衣见着她的那张嘴里马上就要吐出他最为厌恶的话时,先一步将其给堵住了,一只手则扣着她的后脑勺使她被迫抬起头来,承受着他带着怒意的吻。
璀璨的星光之下,青石街道上相拥摇曳剪影,被皎洁的清辉银月拉得格外仟长。
夜风拂过?,吹乱的不但是那相缠青丝,更吹得一人怒火中烧。
只因在他们不远处,正有另一个双目赤红,拳头紧握的男人。
“你们在做什么!”
好像这一次,有?些人的位置也在此刻间颠倒了。
天空中,一朵乌云正好飘过?,遮住了那满地清辉,也遮住了地上的三道残影。
等第二日,翻来覆去一夜未睡的时葑顶着眼下一片青黑打开?了那扇门,而门外敲门许久的并非是林拂衣或是莲香中的二人。
“哟,这大清早的,可还真是稀客啊。”半倚在门扉边,双手抱胸的时葑厌恶的扫了来人一眼,只觉得就像是在意料之外。
“自然是因着本王想要早点见到美人,不是有句话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本王现在不过?才?隔了几个时辰没有见到美人,这颗心?就像被蚂蚁一样爬得心?痒难耐。”
今日着了一身紫袍紫金冠的男人挑起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看起来倒是比往日少了几分?算计的味道,而多了几分?深情款款。
何况此人皮相生得极好,以及那周身清贵之气,道一句翩翩贵公子,便是在合适不过?。
“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美人觉得呢。”梁朝华随意扫了周围几眼,便朝人提出了邀约。
“哦,那么不知摄政王认为何处是个好说话的地。”时葑红唇微扬,显然也带上了那么几分?兴趣。
“自是本王的府上。”
“那么还请摄政王带路。”
“美人就不担心?本王在府里头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美人自投罗网吗。”梁朝华对她那么干脆的回答后,亦连眼中的笑意较比之前不知加重了几分?,唯摩挲着白玉扳指的动作却是停了下来。
“这长安城乃至这整个青阳国可都是摄政王的地方,即便去哪里都是不安全的,何况不过?是那区区王府,又?何惧之有?。”
“美人倒是好胆量,那么请。”
等他们二人离开?后,旁边两扇紧闭的房门,这才?相继推开。
同时从里头走出俩个同样面色铁青,眼下带着一抹青黑之色的男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门外站了多久,又?听了多久。
“看来我同墨染想到一块去了。”
林拂衣只是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并未做声,唯那紧握的拳头泄出了他的不满与不安。
摄政王府中。
紧跟在旁的时葑看着周边的白玉菩提,飞檐假山流水时,更是越看越心?惊,只因这里头不单包含了奇门遁甲,还有?八卦之行,甚至是那不知躲藏在何处的暗卫,只觉得越看越心?惊。
更有些后悔前面的自己答应得太过干脆,或是来时的准备没有做充足,导致现在走到了一个进退两难之地。
“不知小葑葑对本王的府邸可还满意。”
身为府中主人的梁朝华倒是心情颇好的不断跟她介绍着府内的景致,若是遇到了一些稍显别致,或是她无?意间多看几眼的,都会为其详细介绍。
“自是满意至极。”
“那么不知小葑葑可否愿做这府上的女主人,本王定愿弱水三千只取其中一瓢。”眼眸带笑的梁朝华,不知从哪儿变戏法的从袖中拿出了一枝艳丽到了极点的牡丹花。
而现在这已然九月份的天,又?何来的牡丹?
“摄政王嘴里的甜言蜜语倒是说得极溜,也不知道这等承诺在当初哄骗了多少无?知姑娘。”时葑只是看了那么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只觉得那贵妃醉酒的颜色红得有?些过?于妖异了。
不像他们常用河水浇灌后长出的艳丽花苞,反倒像是用那人血和尸体作为养分后开出的花。
“本王嘴里的这话,自然只是说给小葑葑一人听过,至于那些不堪入目的庸脂俗粉又?岂能有如此福份。”男人见她不收,则趁着她不注意时,将其斜入了她的鬓发间。
“牡丹赠美人却是极配,说来小葑葑还是本王那么久以来,第一个亲手折花相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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