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安那陷入混乱的第一天,库拉巴就有条不紊地开始了自己的建造工程。
上一次战斗后沦为残骸的白庙已经被清扫干净了,这点得感谢乌鲁克义务长工恩奇都的辛勤劳作……事实上,他最近有点太勤劳了,至少从缇克曼努收到的报告而言,恩奇都似乎没有给自己分配任何的休息时间。
缇克曼努从不担心神造兵器的身体健康——虽然阿鲁鲁女神这辈子都不会和“智慧”二字挂钩了,但对方的手艺还是值得信赖的——然而这种自我压榨一般无止尽的劳作,还是让她感觉到了一丝古怪。
“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对于这一点,她的商队领袖罕见地发表了自己的想法,“哪怕是再懒惰、孱弱的小伙子,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都会这样勤劳。年轻的躁火在他们体内燃烧,与其让这躁火促使他们去扰民作恶,不妨让他们尽情地将自己的精力发泄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卢伽尔之手对于这些话持保留意见,但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某种程度上让人很难相信的)事实:塔木卡和恩奇都的关系似乎变好了。
这还挺……稀奇的,按照塔兰特的说法,任何一个正道的人都不屑于与这个大肥鸟扯上关系,而所以塔木卡只能同一些汲汲营营的黄鼠狼做朋友——同时,恩奇都却是他口中“善良、诚恳,值得任何人的友谊”的存在。
缇克曼努倒不至于对塔木卡有这么低的评价,但这两个人之间居然能产生一段奇妙的友谊,这是连缇克曼努都没有料到的。
“来得太晚了。”当她推门进来的时候,吉尔伽美什满脸不快地说道,“有什么事能比见到本王还重要?”
“首先,我等今天之所以齐聚于此,是为了讨论一些之前悬而未决的有关哀悼之塔的问题,而不是因为谁想要见到谁。”缇克曼努慢条斯理地回答,“其次,我之所以来晚了,是因为一封来自北方的急件,据说基什国内似乎发生了一股骚乱,至今尚未完全平复。”
“基什?哼,如果不是本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这时候去给阿伽添点麻烦也无妨。”吉尔伽美什说,“接着说。”
“最后——保守地说,我的清单上至少有十多件比‘会见卢伽尔’更重要的事。”她无视对方炸毛暴怒的样子,神色如常地看向在场的其他人,“开始会议吧。”
今天的会议(非常罕见地)由吉尔伽美什提出,因为他驳回了伊尔苏关于哀悼之塔地下甬道的规划。
“有什么好开会讨论的?不行就是不行。”这句话由他本人来说还挺滑稽的,因为就是他强烈要求要大家都聚在这里,尤其是缇克曼努——因为工作繁忙,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原因,如果地下被挖成这样,哀悼之塔在建到一半的时候地面就会塌陷。”
伊尔苏抓着自己乱糟糟的胡须:“可是,这几条都是猊下规定了的固定路线……我已经尽量将它们以最短的结点连起来了。”
哀悼之塔表面看起来只是一块方碑,其实有很复杂的内部构造,这种构造可以导出地脉中的魔力,为了打开地埋——更准确地说是“切开”它们,地脉中的魔力会统一流向哀悼之塔的地核,再经由哀悼之塔本身将玛那挥发到空气中。
地脉是维系神明与神庙之间关系的重要纽带,一旦纽带断裂,以分/身降临人世的神明就会被遣返回天国,祭司们也无法再从神明那里得到任何启示,诸神与尘世的关系将就此终结。
然而,这种能量的消弭,终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为了使这个过程不被任何外力所中断,哀悼之塔的一部分能量会直接导向吉尔伽美什的王之宝库,以确保乌鲁克在武力上也有足够的防御能力。
为了这个计划,缇克曼努很早就做过相关的调查和规划。
“这几条地下甬道,分别连向乌鲁克、尼普尔、乌玛、拉伽什、乌/尔、埃利都等国家的最高神庙的地脉。”缇克曼努说,“如果希望哀悼之塔能发挥效用,这些‘切口’的存在是必须的。”
为了防止意外,她这段时间还重新测算了一遍这些地脉的位置和走势。
非常有趣的是——其中通向乌/尔的地脉能量反应是最高的,埃利都是最低迷的,基什虽然处于中等水平,但正在以一种非常明显的速度枯竭,刚好与他们国力的情况相符……某种意义上,也恰巧验证了人类信仰与神明权能大小之间的关系。
“这几条地下甬道不可能取消,但卢伽尔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她沉吟片刻,“如果不将地下的空间和地表的建筑物完全割裂呢?比方说,将哀悼之塔的一部分建在地下。”
“可那样的话,地核该放在哪里呢?”西杜丽轻声问道。
她口中的“地核”,是使地脉向某一方向强制流动的装置,算是魔法结合了一些科学定则的产物。
最早,缇克曼努给它起名为“压水机玛那特供版”,不过吉尔伽美什对这个名字表现出了极大的嫌弃,最终给它定名为“地核”。
毕竟是要同时沟里连接好几个国家核心地脉的装置,体积自然不可能太小,除非他们能抓住一只麦克斯韦妖①当看塔工——虽然不知道这具体是一只什么怪物,不过缇克曼努莫名觉得它不可能存在(但不妨碍她认为它很酷)——否则就要想办法腾出空间用于安装地核。
缇克曼努盯着桌案上的那张草图看了一会儿:“放地下。”
“可是地核的位置和哀悼之塔的基层重合了……”
“放哀悼之塔的地下。”缇克曼努补充道,“如果地下甬道是地下第一层的话,那么地核就在地下第二层。”
“这样的话,以现在的设计,地核提供的压力远远不够。”吉尔伽美什说。
“我会对地核的设计做一部分修改。”缇克曼努在草图上比划了一下,“首先,地核会从原先的一个拆成三个,体积上也会相应地有所减少,但高度会比原先更高,所以它们还是会有一部分在地下一层,方便和地下甬道衔接;其次,因为地核的数量增加了,地下甬道的规划也得进行修改,甬道数量会增加,路线会更复杂,但通道的具体宽高需要缩减。”
“这样的话,施工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我说过,这会是一项伟大的工作。”缇克曼努抬眼看向伊尔苏,“但我没说过它很轻松。”
伊尔苏垂着脑袋,嘴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嘟囔。
“不过,考虑到冬季夜晚的寒冷,王室会向工人们提供一些啤酒,用于暖身。”
闻言,原本还神情恹恹的王室工匠立刻正襟危坐:“请务必让我参与到这项伟大的工作中。”
缇克曼努笑了一下,目光又回到了草图上:“用来升降工人的杠杆架,制作进度如何了?”
西杜丽回答:“已经完成了15米的和30米的。”
“让他们加快速度。”
“是。”
“地核的分布变了,哀悼之塔表面的雕纹就得全部重新设计,否则玛那不仅不能顺利挥发,还有可能导致整座方碑因高热而融化。”吉尔伽美什指出,“这可是高达81米的塔,缇克曼努。”
“请您放心,这不会花费太长时间的。”
吉尔伽美什的表情仍有些狐疑:“最好如此。”
“三天之内,最多三天。”她非常冷静地回答,“一切能用数学解决的问题,都不算是什么棘手的问题。”
尽管她的承诺听起来很荒谬,但没有人表示怀疑——即使是吉尔伽美什也在此刻选择了给予她信任。
缇克曼努知道,就像她信赖着他们一样,他们也坚信自己所投入的信任必定能得到回应。
“诸位,无论后人会如何评价这件事。”散会前,她对所有人说,“我都很荣幸和你们一起共事过。”
会议结束了,工作却没有结束。
哀悼之塔是死物,但它需要活人来建造它,活人是血肉所铸,需要吃饭喝水,需要睡觉,需要排便,有许多繁琐的生理需求,还很容易被疾病打倒。
缇克曼努可不希望看到有人因这项工程而死——哀悼之塔弑杀的对象是诸神,而非乌鲁克的子民。而为了养活这几百张嘴,需要囤积哪些物资,具体需要囤积多少,该通过什么途径获得这些物资,以及这些物资该如何调动与分配,都是必须提前规划好的。
她和吉尔伽美什就这些问题又讨论了几个小时,直到一名羊女到她房门外敲门询问是否要用膳和沐浴,缇克曼努才意识到已经入夜很久了。
回过神后,缇克曼努已经有一点耳鸣了,视野也因为低血糖而暂时性地发黑了一会儿,相较之下,吉尔伽美什倒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拥有神明血统到底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她慢慢地将羊皮纸卷起来,疲惫如潮水般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时间不早了,您也该去休息了。”
吉尔伽美什难得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缇克曼努看着他轻车熟路地踱步到她床边,并且很自然地躺下了。
“让她们迟一点再端晚膳上来。”他说,“本王现在没有胃口。”
“……”缇克曼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卢伽尔,那是我的床。”
“那又怎么样?”他说得很大声,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但按照缇克曼努对他的了解,这反而是他有些心虚的表现,“这个国家的一切都属于王,本王想去哪里睡,就去哪里睡。”
这句话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因为头痛,缇克曼努放弃了回忆,只是叹了口气:“如果您坚持要睡这里的话,那我就去宫外的住所……”
笃——笃——笃——
“缇克曼努?”恩奇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在房间里吗?”
“恩奇都?”缇克曼努愣了愣,“我在房里。这么晚了,是有什么急事要找我吗?”
“没、没有什么急事……”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古怪,似乎有一种让她无法理解的扭捏,“那个……”
虽然感觉对方似乎也有点不太对劲,但缇克曼努还是打算耐心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那个……”门外恩奇都小声说道,“今天能跟你一起睡吗?”
……啊。
有那么一瞬间,缇克曼努有点不太敢回头看吉尔伽美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