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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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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商队在库撒驻扎了?”

“是的。”

伊什塔尔忽然感觉口中的酒液酝酿出了一丝酸涩,但她还是咽了下去——就像她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一样,过去遥远而模糊,只配被她悲悯的姐妹,如今成了缇克曼努悬在她脖子上的利剑。

夏哈特轻抚她的长发,好梳开一缕打结的发丝:“这事儿再寻常不过了,商人们总是嗅着金钱的味道到各种地方去,勤劳的蜜蜂会选择合适的鲜花采蜜,完全不值得让您担心。”

然而伊什塔尔一点都不觉得宽心,甚至觉得自己被无形地嘲笑了。夏哈特是一个空有美貌的蠢货,难怪当初缇克曼努没有选择带走她:“库撒不过是一块贫瘠之地,我的姐姐埃列什基伽勒没有任何大地之上的权能,充其量只是让她的子民在死后能安宁一些罢了。”

“商队途径某地,和驻扎在某个地方还是不同的,前者不过是顺道,后者却意味着商队认为这块地方有利可图。”米莉图姆适时地开口道,“正如伊什塔尔大人所说,库撒的守护神主宰着死后的世界,却无法给予活着的子民多少庇佑,那种地方有什么财富可以攫取?事出反常,王室必定是想从库撒那里得到别的利益。”

米莉图姆所说的不过是最简单的总结,却是最符合伊什塔尔心意的。

在表面的尊荣之下,她有太多顾虑无法吐露,亦无法向她的祭司们传达自己的恐惧——这有违神明的威仪,而威仪是神明的底线——但是米莉图姆的话给了她继续问下去的理由,她允许自己向对方露出一个微笑。

“驻扎下来后,商队们可有什么行动。”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阿苏普恭敬地回答:“根据线人传回来的消息,这支商队的负责人名为阿拉,他们的一辆车上载着两桶葡萄酒、三罐蜂蜜油和各种香料,一辆车上堆满了石榴、榅桲和欧楂果,最后那辆车上则装着酸乳酪和黄油。”

“没有什么是库撒那个鬼地方买得起的。”伊什塔尔嗤笑一声,“我可不信他们真以为这些能卖得出去,那个叫阿拉的家伙,打算用它们交换什么?”

“这……”阿苏普迟疑了一会儿,才谨慎地说道,“我们的线人地位并不高,还得不到这种隐秘的消息,不过据他所说,阿拉最近经常在入夜后偷偷拜访执政官的府邸。”

“只有老鼠才会在入夜后办事。”米莉图姆冷笑一声,“不过,倒是与他的主人相配。”

呼,真是一张尖刻的嘴——伊什塔尔喜欢她的伶牙俐齿,她身边从不缺忠诚的人,但鲜少有这样说话有趣的人。

可惜阿苏普很快又出来扫兴了。

“不得失礼。”巫女长的脸像是被鞣过千百遍的皮子,柔软而松弛,但说出来的话死板又冷硬,“无论如何,缇克曼努大人乃是乌鲁克的宰相,卢伽尔之手,不是你我可以谬议的,红庙当下应该如何行动,只能由伊什塔尔大人来定夺。”

这些话一点也不新鲜——“不得失礼”,“无论如何”,“缇克曼努终究是卢伽尔之手”,伊什塔尔已经厌烦了这一套。

岁月会吸走人类的活力,即使是出身高贵的巫女长也不例外。

这种距离下,伊什塔尔甚至能看到她皮肤下蓝色的血管……说到底,现在的阿苏普不过是一个皮肤冰冷,呼吸时会散发出迂腐气息的女人罢了。虽然她忠诚依旧,却逐渐失去了谦卑之心,忘记了自己的本职是遵循她的意愿,而不是给那个端坐在库拉巴王宫的女人以尊重。

“算了,你们都退下吧。”伊什塔尔有些不耐烦,但当阿苏普即将阖上门时,她又开口道,“米莉图姆,你留下。”

她看着阿苏普下垂的脸颊抖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别过身好让米莉图姆进来……直到此刻,伊什塔尔才萌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但那都是阿苏普自己的错,伊什塔尔心想,只因她总叫人扫兴,擅自打断她的愉快时刻,还自以为是地要给她提什么谏言。

凭什么?在库拉巴,缇克曼努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反对,而在红庙,她却得被不停地告知“不得如此”、“请三思”——除了米莉图姆,她们都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忘记了她们所侍奉的对象是红庙的女主人,而不是卢伽尔之手,她们应该笃信没有任何人的智慧足以与这位女主人匹敌。

“给我梳头。”伊什塔尔坐回铜镜前,过去她喜欢细细端详自己在镜中的面容,现在却失去了往常的兴致。

她知道埃列什基伽勒长得与她一模一样……然而,这种认知在以前是很模糊的,就像埃列什基伽勒的存在一样,所有神明都听闻过她的大名,但没有多少神明真正见过她。

虽然名义上她们犹如双子星般相互辉映,但伊什塔尔从未把她放在心上过,当“姐姐”二字从舌尖流淌而出时,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亲切,心头泛起的只有遥远和陌生。

当然,直至现在她也不觉得对方有什么优于自己的地方——什么夜之女神的冠冕,那个女人的想法真是荒谬至极。要她来说,埃列什基伽勒不过是漆黑地狱里的一抹磷火,貌似在发光,实则没有任何温度……

但对吉尔伽美什而言,埃列什基伽勒的确是一个优质的选择。

想到这里,伊什塔尔颇为嘲讽地轻笑一声,捻起肩头的一缕长发,用指尖拨弄发梢:“你觉得缇克曼努想从库撒这里得到什么?”

她并未指望得到答案,对方不过是一介末流贵族出身的祭司,有何智慧可言?

“如果连您都毫无头绪,就更不用说我了。”米莉图姆回答,“不过,即使是我也能辩明,只敢在夜晚偷偷摸摸地做事,说明他们自己也清楚某些事见不得人。”

“聪明的孩子。”她宽容地笑了,“缇克曼努妄图联合我的姐姐来对付我。”

“联合您的姐姐?”米莉图姆愣了一下——伊什塔尔发誓,若她的脸上泄露出一丝一毫的恭敬,她便让这女孩滚出去,但对方只是困惑地说,“请原谅我的愚钝,相对于您和安努大人,您的姐姐似乎在南方一带名声不显……事实上,若非刚才听您提及,我甚至不知道您的姐姐竟是库撒的守护神,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为何看上了您的姐姐。”

“你日后若想成为地位更高的祭司,可万万不能这般无知。”伊什塔尔佯装发怒,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不过库撒确实是一块贫瘠之地,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不错——在地底,埃列什基伽勒是死亡国度的主宰者;到了陆上,她和古拉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神没有什么区别。

她的姐姐这辈子都没得到过别人的爱,很容易就会被缇克曼努和吉尔伽美什糊弄……如果是埃列什基伽勒,想必早就把神庙的行省税权拱手让给王室了吧。

伊什塔尔可不想轻易委身于吉尔伽美什,那个男人太过骄傲、自大,还没有认清自己应该在她面前摆出怎样的姿态,而且迷恋着那个狡诈又傲慢的缇克曼努,简直和他的父亲一样愚蠢透顶。

何况,吉尔伽美什乃宁荪之子,如果她与他结合,也意味着她和宁荪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她决不允许对方在她的权能领域分到一杯羹,哪怕只是轻啜一口。

米莉图姆俯下身,似是要与她讲述一个小秘密:“恕我直言,伊什塔尔大人,即使是您的姐姐,也万万不能放纵她与那女人一起作恶。”

她抿了抿嘴唇:“那是自然。”

尽管说得很笃定,可伊什塔尔心里也很清楚,如果吉尔伽美什提出要与他的一位女儿结婚,以孕育一位血统更为纯正的继任者,父神一定会同意——或者说,父神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作为天之楔,吉尔伽美什表现得太不稳定了,而且一直与神代若近若离,恩奇都算是诸神为解决这一问题而想出的奇招,可这所谓的“奇招”如今也被证明是毫无作用的……

和神明结合,不仅能拉拢吉尔伽美什的心,也给了父神选择的余地。

界河之战后,王权降临于乌鲁克,乌鲁克未来的君主拥有越多神明的血统,对诸神而言也越是有利。

而且,尼普尔守护神的恩利尔一直对父神的地位虎视眈眈——这也是当然的,只要尝过众生之巅的位置,这辈子都会怀念待在那个位置上的滋味。

伊什塔尔是见证着父神登上神王之位的,自然也很清楚这其中的原因。

既然缇克曼努说可以让埃列什基伽勒得到月曜日,那她就必然有能力做到,而埃列什基伽勒作为安努的直系子嗣,成为夜之女神掌握更多的权柄,也能更加稳固父神的地位……

这场交锋中,父神不会偏心她。她被正式放上了交易的天秤上,而另一边的砝码是她的姐姐。

“不过我和姐姐不同,不会为了那些小恩小惠出卖自己的身体。”伊什塔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这番话,“缇克曼努想要折辱我,逼我就范……哼,真是痴心妄想。”

“您这么想是对的。”米莉图姆说,“但以我的愚见,也不能完全放任她们狼狈为奸,即使是一窝老鼠,也拥有传播瘟疫的能力,不妨在她们达成一致之前,先下手为强。”

伊什塔尔心头微动,嘴上却说:“我的姐姐在地下的国度拥有绝对的权力。”

“也许世俗之间确实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我却觉得这种说法可疑至极。”米莉图姆低声道,“世人供奉诸神,除了与生俱来的虔诚,也有祈求神明予以回馈的贪念。人们都是畏惧死亡的,若您的姐姐真有那般大的权能,为何只有库撒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才有供奉?”

米莉图姆虽天真,但偶尔也会吐露智慧之语……伊什塔尔想,不,或许不是米莉图姆真的拥有智慧,只是她说得恰恰是她心中所期待的。

这几天,她已经厌倦了这种忐忑与惊慌,厌倦了缇克曼努的不以为然,也厌倦了阿苏普和长老会议的缄默——他们忠诚于她,却没有使她得到应有的敬畏,他们把这种情绪留给了卢伽尔之手,一个试图和她的姐姐联合起来欺辱她的女人。

但很快,他们就会知道自己错了——他们都错了,包括缇克曼努在内。

她会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教那个女人领会到轻视她的滋味,就连父神看到,也只会赞赏地露出微笑,而且他们会意识到,这不过是她的锋芒之中最微不足道的那部分。

想到这里,伊什塔尔的心跳不禁加快了。

“你说得很对。”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道,“我会先一步斩断缇克曼努的念想,并且让她明白自己的盘算是多么可笑。”

说罢,伊什塔尔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终于久违地感觉到了熟悉的愉快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