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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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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齐都又梦见了杉树林的那段日子。

那时的他还没有化为人形,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像野兽一般在树林中蹿寻,他以玛那为食,无需整天狩猎以维持饱腹,但他喜欢在林间穿梭的感觉,沉迷于追逐与他同样敏捷的动物,因为风从脸颊拂过的感觉让他感觉轻快,无拘无束。

某一段时间,他最喜爱的动物朋友是一只棕色的野兔,因为它能轻易越过高耸嶙峋的山涧,在吃草时胡须会可爱地颤动,而且热衷于族群的繁育——在芬巴巴口中,这是非常神圣的工作,如果地下洞穴王国也会时不时给百姓们颁发荣誉,恩奇都认为它至少值得一个“最受欢迎奖”。

那时的他试图突破族群的桎梏,和野兔先生成为真正的朋友,成为它们族群中的一份子,但最后失败了——他没有成为任何“东西”,也没有成为任何族群里的一份子。

“阿鲁鲁女神还没有想好你真正的样子。”对此,芬巴巴是这么解释的,“她应该在等待一个契机,但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一个怎样的契机——就像你一样,恩奇都,你认为自己想以某种族群的姿态而存在,但你其实还没有真正想清楚。”

“我想成为野兔。”

“你只是觉得成为野兔‘好像也很不错’,你并不真的渴望这些。”芬巴巴直视他的双眼,目光不会伤害任何人,但恩奇都感觉皮肤上蔓延着绵密的刺痛,但又不知道这种刺痛源于什么。

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在人类的记载中,这被称作“洞察灵魂的注视”。

当时的他感到了困惑:“‘渴望’是什么?”

“那是一种强烈的、扰乱心绪的想法。”芬巴巴含蓄地解释道,“它会让你止不住地想要寻嗅某种气味。”

“当你闻到它,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人,尽管它令你快乐,但恐惧会短暂地压过那快乐带来的感觉,可当对方真如你所希望的那样离开,那么恐惧和快乐都将被无尽的悲伤悉数吞噬,那时你将明白,世界上最盛大的快乐,都远不及那些微的恐惧所滋生出的快乐更令你触动。”

气味……?

梦中的他和当时的他一样困惑,然而不同的是——芬巴巴落下话音的刹那,恩奇都忽然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麦子香气,若有若无地混杂在某种馥郁的香膏气味中。

他忽然感觉口很渴,饥饿的腹肚发出悲鸣,他浑身战栗起来,像是某种看不见的磅礴力量使他滋生不安,他的四肢软绵绵的,无法像往常那样矫健的行动了。

于是他放任自己被这恐怖狩猎,放任那股未知将自己拖入深渊,坠向往那麦子香的源头……

“恩奇都?”

当恩奇都睁开眼睛时,一缕漆黑的长发搔到了他的眼睫,他沿着发梢一路向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缇克曼努?”恩奇都揉了揉眼睛,这里是他的房间,“你怎么在这里?”

“西杜丽说,你想亲自跟我交接工作。”缇克曼努揉了揉他的头发,这种温柔的触碰让他更加昏昏欲睡了,“累了吗?多休息一会儿吧,我会适当调整你的工作内容。”

“没关系,一点也不累。”恩奇都真心实意地回答,“阿尔加尔还做了很多蛋糕给我吃。”

为了完成缇克曼努的嘱托,恩奇都这几天都会跑去阿尔加尔家看看,即使他当天并不需要去田地帮忙。

阿尔加尔是一个瘦小但精神的女人,长相和兄长伊尔苏颇为相似,气质却南辕北辙,尽管已经年过半百了,可她依然精力旺盛,可以独自背起一大捆柴禾,并且健步如飞。

不过自他见到阿尔加尔的第一天起,对方就是孤身一人,他既不知道对方有两个孩子,也不曾见到过她的丈夫。

“他们都在做一些有意义的工作,父母总不能一直把孩子拘在身边。”对于孩子,阿尔加尔是这么回答的,但当提到自己的丈夫时,她立刻换上了冷酷的表情,“他死了。”

恩奇都当时有一些慌张:“抱歉……”

“没关系。”阿尔加尔说,“是我哥哥杀的。”

后来恩奇都才从西杜丽那里得知,阿尔加尔的丈夫在妓院里感染了脏病,让她失去了第三个孩子。

伊尔苏接受赐名成为王室的工匠,换来了王的恩典,让古拉女神治好了自己的妹妹。

“除了工作之外,还有一件事是你需要知道的。”缇克曼努说道,“过几天,你需要在朝政会议上阐述你决定成为乌鲁克一份子的原因——尽管这是一件多余的麻烦,但乌鲁克有它运作的方式,商队领袖塔木卡对你的存在提出了质疑,在你为自己辩明之前,他无法向你托付任何信任。”

说罢,她用指尖点了点桌面,神色沉静。

“有很多人会站在你这边。”她的语气似乎意有所指,“因为你诚恳、开朗、辛勤工作——但塔木卡有自己看人的方式,而这种方式在绝大多数时候被证明是切实可靠的,所以我也不会忽略他的意见。”

恩奇都并没有很意外,甚至觉得这个环节来得太晚了。

也许是因为他是吉尔的挚友,也许是因为他为乌鲁克带回了他们的卢伽尔之手,也许是因为他拥有可以与吉尔伽美什匹敌的力量——这个国家从上至下都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尽管他从未告知自己的出身,也没有解释过自己决定成为乌鲁克一份子的原因。

反倒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塔木卡,更贴近芬巴巴口中的人类:聪明,谨慎,疑神疑鬼。

恩奇都并不讨厌这位商队领袖……事实上,他还真想见见对方,尽管这个名字出现在塔兰特和西杜丽口中时大多伴随着抱怨,但恩奇都的直觉告诉他,他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如果你心里很抗拒这么做,这个环节也可以驳回。”缇克曼努适时地补充道,“除了一些极少数的情况,你基本不会和塔木卡有交际。”

“缇克曼努不想知道吗?”他问,“关于我会留在乌鲁克的原因。”

“我会知道的。”她的语气很笃定,“在恰当的时候。”

“那什么才能算‘恰当的时候’呢?”

缇克曼努静静地注视着他,这让他重新想起了那天被芬巴巴注视时的感觉,好一会儿过去,那缓慢蔓延的刺痛感才从皮肤上褪去:“这只有你知道,恩奇都。”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了。缇克曼努去了工匠坊,要去和伊尔苏讨论一种叫“花火棒”的东西的改良,而恩奇都刚走出房门,就被一名羊女慌慌张张地叫住,因为吉尔伽美什急着找他过去,而他的原因也和缇克曼努一模一样。

“你答应了?”吉尔伽美什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愚蠢,本王想找谁当朋友都是本王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向那些杂种解释原因,本王不是在‘找他们商量’,而是在‘通知他们’,本王真应该让伊尔苏做一个‘是,卢伽尔’的烙铁烫在塔木卡脸上。”

恩奇都看得出来,吉尔伽美什对塔木卡的存在非常不满,但也非常重视他——他没有称呼对方为杂种,这种待遇几乎可以说是王的恩赐了。

于是恩奇都陆续知道了塔木卡出身娼妓巷,像跳蚤一样长大(吉尔的原话),虽然没有被割掉老二,但他说话的语气就像阉人一样细声细气,平常总是一副与人为善的样子,而且一天能大惊小怪地被吓到几百遍——但这种善意和真情实意也都是伪装的,惹人厌烦。

最后,吉尔伽美什做了总结:“总之,你根本不需要向他们解释什么,本王已经认可了你的存在,那你的存在就是合理的。”

恩奇都很想领情,最后却说:“乌鲁克有它运作的方式。”

闻言,吉尔伽美什翻了一个很不吉尔伽美什的白眼:“你说话的语气倒是和她越来越像了。”

“而且,我也很想见见那个叫塔木卡的人……也许他能解答我的疑惑。”

“有什么疑惑是本王不能为你解答的?”

“我……”恩奇都斟酌着,不知为何脸颊感到了一股灼热——日后他会知道这叫作‘羞涩’,但这时的他只是对自己不正常的反应更加困惑了,“我在渴望……也许是渴望吧?我在渴望着一种气味。”

他简单地讲述了原因,并打算把它当作几日后辩述的原稿……但当看到吉尔伽美什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时,他开始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真是见了鬼了。”他的好友有些暴躁地说道,“怎么偏偏是——虽然我多少有点感觉,但是——太荒谬了。”

“吉尔?”

“你在把我变成一个笑话。”他说,“同样变成了笑话的还有你和缇克曼努——当然,她是完完全全的活该——先是父王,又是你,对了,还有那个不知道什么情况的埃列什基伽勒。”

他不明所以:“吉尔……你还好吗?”

“我看上去像是‘还好’吗?”吉尔伽美什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稍慢一些就会被那些语句烫到舌头,“幸亏你提前告诉我了。如果你今天在朝政会议上说,那我们今天就会变成笑话,如果你明天说,那我们明天就会变成笑话。”

“为什么?”恩奇都有些困扰,“我是怀着非常真诚的心情想要向大家告知这些的。”

吉尔伽美什盯着他——他的目光和芬巴巴、缇克曼努不同,但还是让恩奇都感到了些微的无措。

半晌,他倏地一扭头:“本王为什么要告诉你原因?”

恩奇都叹了口气:“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吉尔……”

“你以为我在耍小孩子脾气?恰恰相反,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冷静过。”吉尔伽美什嗤笑一声,“当初我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才明白了一切,为什么要轻而易举地告诉别人?自己苦思冥想去吧,吾友——想要成为真正的人类,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