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束晨曦降临时,伊什塔尔睁开了眼睛。
她推开了一条搁在她腹肚的手臂,从一堆美妙的光裸胴体中——也从光辉灿烂的阳光中起身下床。
伊什塔尔从不吝惜她对美丽事物的眷顾,临近入夜,她会允许祭司们与她睡一张床。
不过,她们身上必须像刚出生的婴儿般一/丝/不/挂,因为神明的爱是有限度的。当伊什塔尔发现某个女孩身上有了不体面的胎记或斑痕,那个女孩就将失去她的宠爱,她不喜欢有瑕疵的东西出现在自己身边。
察觉到她下床,祭司们也迷迷糊糊地醒来了,首先下床的是夏哈特——不仅因为她最敏锐,也因为她的地位是最高的,除却巫女长,只有她有资格在伊什塔尔身边服侍。
“请让我来为您梳头吧。”夏哈特走到她身后,拿起了妆奁边的木梳。
和其他祭司相比,她的两腿中间还有着尚未愈合的红痂,这是她前段时间被派去和那只野兽/交/媾时留下的,不过伊什塔尔对她着有额外的宽容,尤其是在得知那只野兽化人后给吉尔伽美什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时,伊什塔尔对这份宽容的期限便又延长了一些。
她还未清醒多久,巫女长就在外面敲门求见。
“进来吧。”伊什塔尔打了个哈欠,“最好给我带一点好消息,阿苏普,你差点就打扰到我的睡眠了。”
阿苏普神色凝重地回答:“请原谅我的失礼,伊什塔尔大人,但事情恐怕不能如您所愿了。”
伊什塔尔抬眼看她:“什么意思?”
“神造兵器与王休战了,不仅如此,他们的关系似乎颇为亲密,犹如密友。”阿苏普深吸了一口气,伊什塔尔盯着她因过分紧绷而颤抖的下颚,“而且,缇克曼努大人醒了。”
如果说第一个消息只是让伊什塔尔如鲠在喉,那么第二个消息就令她感到了晕眩。
“她怎么会醒?”伊什塔尔站了起来,倒下的椅子砸到了夏哈特的脚趾,她发出轻微的呜咽,但伊什塔尔只感到了烦躁,“不是说她死了吗?埃列什基伽勒居然没能关住她?真是一个废物!”
以缇克曼努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去过一趟冥府的,她有没有发现什么?埃列什基伽勒会不会一不小心说错了话,致使她得知了真相?
虽然她不能主动操控它,但那件可怕的东西蛰伏在她体内也是事实,当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都敢将诸神当作棋局中的棋子,如果她知道了那些秘辛……
“请不要着急,大人。缇克曼努大人没有做什么,只是专心操持修复白庙的工作。”阿苏普低声道,“白庙被毁,安努大人和王的联系也断开了,若不及时复建白庙,连王室的正统性都会受到质疑。无论她有什么不轨的企图,现在都没有时间动手。”
这话虽然不错,但吉尔伽美什作为维系神代的天之楔,这种失联的状态也不是她想看到的……不过这番话不能对阿苏普说,伊什塔尔并不怀疑她的忠诚,但有些事情是她没资格知道的。
“把椅子扶起来,夏哈特。”她说,“继续梳理我的头发。”
夏哈特乖顺地将椅子扶起来,伊什塔尔坐下了,椅子很结实,却有一种下坠感涌上心头。
“除了修复白庙,她还做了什么?”
“她紧急召回了北方的商队。”
“塔木卡。”那条狡猾的肥泥鳅,伊什塔尔对缇克曼努的鸟雀们厌恶至极,塔木卡则是这厌恶中的极致。
很久以前,伊什塔尔曾派遣一名女祭司在夜晚偷偷去他的房里,想要以美色蛊惑他为她效力,然而对方那晚不仅酗酒过度,像猪一样醉醺醺地睡了一宿,第二天还对枕边赤/裸的女人发出尖叫。
当缇克曼努循着叫声赶来时,他竟轻声啜泣起来,眼泪流得比那名女祭司还快,他哭诉着昨夜不幸的遭遇,仿佛自己受到了床上这个女人的侮辱——是了,他不过是缇克曼努养的一只乌鸦,算不得真正的男人。
缇克曼努抚慰了他,也没有追究那名女祭司的事,但她意味深长的目光让伊什塔尔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缇克曼努从不轻易召他回来。”伊什塔尔说,“她一定还有后手,在她来埃安那之前,我一定要知道她的肚子里装着什么坏水。”
按照使者的说法,缇克曼努三天后就会向埃安那出发,而伊什塔尔等待那无望的消息也等了三天……尽管她感觉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直到最后一天的上午,那时距离缇克曼努抵达红庙只剩下两个小时,伊什塔尔在焦虑中灌了十几杯果酒下肚,阿苏普才匆匆赶来,因为背脊佝偻,那件用卡乌纳凯斯制成的长袍沉重地拖在地上,使她跑得跌跌撞撞,时有踉跄。
太慢了,伊什塔尔心想,她的巫女长终是老了,或许她曾经也美貌靓丽,但为她服务的那么多年里,皱纹爬上了她的脸庞,因为缺了几颗牙齿,她的脸颊像老鼠那般尖瘦干扁,跑得却没有老鼠快。
“伊什塔尔大人。”她气喘吁吁,脸颊因呼吸不顺而涨红,“塔木卡的商队没有全部回来,卢伽尔之手在召回塔木卡的书信外还附带了一封密函,让商队分出了一部分人,拐道去了库撒。”
闻言,伊什塔尔不由得怔忪——埃列什基伽勒正是库撒的守护神,而缇克曼努去过冥府之后就把人派往了她姐姐的城市,她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姐姐一直嫉恨她,缇克曼努对她说了什么?她们是不是偷偷达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协议?
“伊什塔尔大人,现在该怎么办?”阿苏普依然恭敬而温顺,和绵羊一样的温顺。
但伊什塔尔已经厌倦了这种温顺,她甚至有点迁怒地记恨起了远在库拉巴的吉尔伽美什,还有他的父亲卢伽尔班达,他们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就连她的父神也能顺带得到好处。
而轮到了她,想要什么都得和缇克曼努勾心斗角,她只能和她交易,而得不到她的馈赠——更可恶的是,对方居然想与埃列什基伽勒联合起来对她不利。
真是荒谬至极,她可是伊什塔尔,金星女神,天空的女主人,而埃列什基伽勒只配在深渊里统治一堆骨头和腐肉,缇克曼努却越过她选择了她的姐姐,这是伊什塔尔绝不能原谅的。
“伊什塔尔大人,那女人马上就要来了。”在一旁为她斟酒的祭司忽然出声,“没有时间耽误了,您须得穿上最隆重的服饰,艳光四射地在她面前出现。您是埃安那的守护神,亦是红庙的主宰者,千万不能让那女人看轻了您。”
“不可失礼。”阿苏普严厉地说道,“无论如何,缇克曼努大人还是卢伽尔之手。”
阿苏普的话是正确的,但伊什塔尔现在对所谓“正确的话”一点兴趣也没有,倒是这名斟酒的女祭司有点意思,她有着棕色的长发和小鸟般灰蓝色的眼睛,皮肤黝黑但光滑细腻,应该出生自末流的世家。
“那就把我的礼服拿出来。”伊什塔尔捋了捋鬓发,目光瞥向斟酒少女,“会梳头吗?”
“会。”少女立刻跪下亲吻她的指尖,脸上是令人愉快的热切——许多出身卑微的祭司脸上都会有这种热切,伊什塔尔以往见过许多次,但还是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需要它,“请让我为您效劳吧,伊什塔尔大人。”
她应允了少女的请求,心头也稍微松快了一些,因为阿苏普欲言又止的表情和不停绞动的手指令她厌烦,她勒令对方退下去准备接待缇克曼努的事宜。
“我对你的脸没印象。”当少女梳头的时候,她挑起了少女的一缕头发放在手心把玩,“你叫什么?”
“米莉图姆,大人。”
米莉图姆是一种乐器的名字——少女的声音虽然称不上曼妙,说出来的话却着实悦耳。
“你管缇克曼努叫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想再听一遍。”
“那女人。”
“你知道她是谁吗?”伊什塔尔嗤笑一声,但语气中没有责怪的意思,“若将她的功绩罗列一遍,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的君主有一大半都会蒙羞。”
“那不重要,大人。”米莉图姆说,“我所侍奉的对象是红庙的主人,而不是卢伽尔之手,只要是能取悦您的话,就是正确的话。”
伊什塔尔已经有些喜欢她了,也许有一天她会允许对方和其他出身高贵的女祭司一样,在入夜后与她一同安睡。
她甚至破例允许少女跟着她一起去见缇克曼努,要是放在以前,她是不会让这样一个肤色像平民一样的女孩跟在自己身侧的。
“伊什塔尔大人。”远道而来的卢伽尔之手向她微微颔首,脸上的浅笑与伊什塔尔记忆中一般无二。
如果不是她已经知道了缇克曼努和她姐姐狼狈为奸的事,确实难以想象对方的皮肉下藏着的坏心肠。
缇克曼努的相貌也从未变过,鸦羽般漆黑的长发,琥珀色的双眼,尽管她像麦女一样经常下农田,但皮肤依然如羊乳般白皙。
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难以言说的美,冷清却令人着迷,乌鲁克两代君主都那么迷恋她不是没有理由的……
想到这里,伊什塔尔不免心生讥讽,缇克曼努长得确实美丽,但还不足以让一个君主放弃他的王朝,不知道卢伽尔班达在品尝宁荪两腿间的滋味时,脑子里是否浮现过这张俏脸。
“缇克曼努。”她端起微笑,“希望你没有等太久。”
“还好。”缇克曼努说,“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和您商榷红庙交付行省税权的时间,谈完这件事后,我就要返回库拉巴了。”
她说的甚至不是“红庙怎样才愿意交付行省税权”……看来埃列什基伽勒的确许诺了什么,才让她有底气提出这种无礼的要求。
“在索要礼物之前,应该先给出价格,我的好大人。”伊什塔尔佯装认真地四周扫视了一圈,“希望你没有忘了它,我似乎没有看到装礼物的匣子。”
“给您的价格在很久之前就到了,而您也签收得很愉快。”
“愉快不代表足价。”
“这一点上没有商量的余地。”缇克曼努不温不火地回答,“很显然,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不止一条……而目前看来,这条对您是最有利的。即使您不愿意,王室也有别的办法得到埃安那的行省税权,而且哪怕让您的父神来审判,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果然是埃列什基伽勒!
伊什塔尔感觉一阵口干舌燥,怒火总是令人如此口渴,杀意也是——米莉图姆适时地为她倒了一杯酒,伊什塔尔赞许地点了点头,但目光经过阿苏普时,后者脸上不赞同的神情又加剧了那股怒火的燃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她将美酒一饮而尽,杯子放在桌案上时发出了突兀的响声——这是不成体统的,但她感觉愉快极了,“不要觉得搭上了埃列什基伽勒就能对付我,缇克曼努,她神权的至高性只在死后的世界有效,一旦离开冥府,我的玛安娜瞬间就能将她射杀。”
直到此刻,缇克曼努的表情才有所触动——尽管转瞬即逝,但伊什塔尔知道自己的话真真切切地动摇了对方。
她很想舔舔嘴唇,但那会让她的欲求显得太过强烈,此时她最应该做的就是摆出毫不在乎的姿态,才可教她的敌人不安,然后心生犹豫。缇克曼努确实动摇了,但还不够,不足以形成破绽。
如她所想,缇克曼努沉思了很久——如果说吉尔伽美什是张扬,肆无忌惮的极端,那么缇克曼努就是他的反面,无论伊什塔尔如何窥伺,都无法读出她此刻的想法。
“伊什塔尔大人。”她低声道,“如果您还没有忘记的话,我曾与您说过,有关联性的神权是可以互相蚕食的,安努大人的神王之位,您作为椰枣丰收之神的权能,都是这样得来的……同理,夜晚与死亡也是两种有所关联的神权。”
伊什塔尔尚未理会她的意思,就莫名地感觉心神不定,某种诡谲的冷意在她的皮肤上扩散,如同跗骨之蛆,引起阵阵颤栗。
冷静下来,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你乃神主安努之女,天空的女主人,沐浴永恒光辉的伊什塔尔,不要让任何人看出你的不安。
无论如何,至少父神会为她做主,她一直是父神最爱怜的小女儿,而埃列什基伽勒……她刚一出生,就被父神下放到了冰冷的地下王国,她过去从未享受过父神的爱,现在也是如此,将来也会如此。
“而夜幕中皎洁的明月,最适合点缀在夜之女神的王冠上。”缇克曼努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至于安努大人……只要乌鲁克的继承人顺利降世,想必他不会在意那孩子出自哪个女儿的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