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伽尔之手的圆筒印章呢?”
刚落座,缇克曼努就听到了这句带着点挑剔的询问——来自乌鲁克的卢伽尔,她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表现得太过温和,以至于对方有点蹬鼻子上脸了……也可能是对方正处于生理期或更年期,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我戴着。”她用小指将脖子上的红绳勾出一截,“放在衣服里面了。”
“放在外面。”吉尔伽美什理所应当地说道,“把它放在本王看得到的地方。”
“……”
缇克曼努决定根据对方的表现,来衡量他接下来要为自己大肆破坏公共建筑的行为付出什么代价。
“我已经检查完了这几天政务的处理情况。”她环视一周后,微微颔首,“不得不承认的是,你们的工作成果远超出我的预想,我不在的这几天里,你们都做得很好。”
闻言,在场的众人明显压抑不住心里的高兴和雀跃(塔兰特尤甚,她甚至怀疑对方下一秒会像小熊一样跳起踮脚舞),就连这几天被加班和失眠折磨出的疲惫都一扫而空,即使是吉尔伽美什,听完她的话后也不免嘴角上扬——缇克曼努知道这多半要归功于他,因此也放任了他此刻有点尾巴翘上天的表情。
之前那些筹划到一半的计划,如今都在有条理地持续推进,虽然因为扩充了人手,朝政会议的开支可能要略微调高,但这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困扰——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乌鲁克的行政机构确实需要一套多人且高效的运作模式,以防那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占据了决策者过多的时间。
缇克曼努过去并不在意这些,毕竟她不用担心自己猝死,但在冥府一行后,她有了新的想法……尽管现在还不方便对外表露,但她必须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过,还有可以做得更好的部分。”她拿起一块泥板,“首先是农业,塔兰特,我看了你在河渠规划草稿上的修改,你的思路是正确的,但缺乏取舍的决断力。”
她的指尖沿着其中比较靠近的两条分支平缓移动。
“按照观测所传回的融雪记录,今年的降水量明显不够,如果这两条分支渠都保留,反而会降低河渠的水位,一旦断流,那么离入水口比较远的几条分支渠就会变成废渠,所以势必要舍弃一条,又或者两条都推翻,重新规划一条分支渠。”
缇克曼努将泥板向塔兰特的方向推了一下,“而具体要怎么做,你须自己作出决断。”
“由我吗?”塔兰特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既然您回来了,这样重要的事还是……”
“由你。”缇克曼努打断了他,“三天后的朝政会议上,你要向卢伽尔陈述自己最后的选择,以及如此选择的原因。”
塔兰特满脸愁苦,但没敢在她面前叹气:“是,猊下。”
在缇克曼努所有的学生中,塔兰特都是能力最出类拔萃的一档,但就像所有出身平民的朝臣一样,他习惯于听从别人的安排,缺乏一股对自己能够做出正确判断的自信。
此外,塔兰特心里总是藏着一股焦虑,这股焦虑源自于他的才能——准确地说,所有天赋卓越的人都对他们的专业领域有一种极端的矜持,无法接受自己做出错误的决定。
“然后是埃安那方面的事宜。”缇克曼努的目光移到了西杜丽身上(恩奇都也跟着她这样做,他似乎觉得此时发生的事很新奇),“关于红庙,后续我会亲自处理,但今天下午你与埃安那来使的会晤,我并不满意。西杜丽,你明白其中的原因吗?”
“我……”西杜丽迟疑了一下,“我的言语不够聪明。”
“这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最重要的那个。”缇克曼努回答,“最重要的是,你表现得不够强硬,仿佛生来就比对方矮一截——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你乃库拉巴的辅佐官,如果卢伽尔之手一职空缺,辅佐官有临时代管权,你身处权势的中心,却对外来者表现得如此没有底气,被埃安那的来使骑到了头上,这是你的失职。”
西杜丽低下头,这孩子对她的批评从不会反抗,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有各式各样的顾虑。”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担心自己的出身不足以被委以重任,忌惮长老会议的那些贵族,以及他们那些狗仗人势的爪牙,担心我会对你们的工作表示失望……”
她放下泥板,看着自己的学生们——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那也是类似的光景,不过他们还是一群小萝卜头,刚刚破土而出,迷茫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或许她真的老了,也可能是她终于能再一次感受到和过去的联系了,在此之前,维系她和“过去的她”的唯一纽带只有那场战争。
“但这种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当王将这一职责赋予你们的时候,就代表你们有权作为王的左膀右臂去处理这些事务。”她说,“塔兰特,你没有拘泥于我之前留下的备选,而是用自己的想法规划了新的渠道,我知道长老会议卡了你很多次,但你最后抗住了压力,这是一种极好的尝试。”
“西杜丽,你选择以不变应万变,拖到埃安那主动出招的想法也是正确的,他们对我们要达成的目的一无所知,既然如此,不妨让对方先把底牌打出来,他们再喜欢胡搅蛮缠,也不过是伶人娱众的戏码罢了。”
一边说着,她的指尖一边慢慢地点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
“如果说有什么地方是让我失望的……”她一字一顿地说道,“狮子不该被羊的叫声吓住,明白了吗?”
听到这里,吉尔伽美什轻轻笑了几声,他笑得很慢,但与她指尖发出的“哒哒”声莫名地契合。
“很高兴您同意我的意见。”缇克曼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拿起了另一块泥板,“从塔木卡寄回的报告来看,北方的境况似乎意外平稳,基什王用了一些手段,让塞姆人和本地商人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好厉害!”恩奇都说——介于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很不自然的夸张,缇克曼努觉得他应该是想模仿吉尔伽美什,给她的话捧场。
尽管在外表上已是少年,但他对人类文明的理解确实还是一个稚儿,缇克曼努猜他其实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还是很努力地想要融入这种氛围中。
吉尔伽美什觑了他一眼,但没有说什么。
同样的事放在以前,这位坏脾气王早就为有人胆敢在自己面前称赞阿伽而发怒了(特别是当她这么说的时候),不过他对恩奇都似乎有一种对待平辈的容忍——尽管知道这两人似乎在战斗中达成了某种近似朋友的情谊,这对缇克曼努而言依然是一件稀奇的事。
“以一个自幼失怙的年轻君王而言,确实如此。”缇克曼努继续道,“不过,基什王日后面对的情况会越来越恶劣,若塞姆人判断巴比伦尼亚是适宜定居的——尤其是阿卡德人,他们自身也孕育了较为成熟的文化,不会轻易被苏美尔人同化,阿卡德人必然会在毗邻基什的地方建造起自己的城市,到时候基什西侧的贸易线就完全被切断了。”
“真过分。”恩奇都仿佛感同身受地说道,“为什么塞姆人要来抢占基什的土地呢?”
缇克曼努抬头瞥了他一眼:“是乌鲁克刻意引流来的。”
“……”恩奇都做了一个将嘴合上的动作,可怜又无辜地看着她。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初识人类丑恶嘴脸的第一课,不过对于用这种小动物般的眼神博取原谅的技巧,他可真是越来越熟练(而且越来越没有心理负担)了。
距离他彻底融入人类文明的日子应该不远了,缇克曼努如是想道。
“总之,对乌鲁克而言,这次引流显然没有达到我们当初想要的效果。我已让塔木卡尽快回国,播种季之后,商队就几乎不会有大范围的流动了,我们需要尽快考虑下一步的对策。”缇克曼努继续道,“另外,尽管卢伽尔下了令封口,但我离开乌鲁克的消息依然传了出去,追查一下消息流出的源头……处理老鼠的时候不要脏到自己的手,明白了吗?”
“是。”
“伊尔苏,你的匠坊还能正常运作吗?”王室工匠的作坊位于白庙内部。
“我也希望如此,猊下。”伊尔苏毫不遮掩地撇了撇嘴,“可惜,这个希望在王之宝库打开的一刹那破灭了。”
吉尔伽美什不自然地咳嗽两声,恩奇都歪了歪脑袋,没有明白伊尔苏的言下之意。
“重建白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你的新匠坊先建在王宫里。”缇克曼努抬头看了他一眼,“当然,不许建在酒窖附近,也不许差遣仆从偷偷溜出王宫替你买酒。”
伊尔苏耷拉着脸,小声嘟囔:“不管怎么说,至少比以前近了……”
“好了,既然说到了白庙……”缇克曼努扯了扯嘴角,如果那些以血肉为食的猛禽也会做表情,大概就是像她这么笑的,“那就让我们来谈一谈白庙被毁的事吧。”
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
这一次,吉尔伽美什干脆把视线撇向一边,唯独恩奇都不太了解现在的情况,见众人都齐齐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还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刚才他已经体会到了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课,现在他该上第二课了……
比方说,打斗应该避开有建筑的地方,否则就会为此付出代价。
“首先,很高兴卢伽尔找到了可以结伴的朋友——某种意义上,为后面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干戈。”她意味深长地说道,“至于二位为什么会打起来,为什么没有避开有建筑物的地方——以及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二位打到一半时,明明已经意识到对方是自己认可的对手,却还是没打算停止战斗……”
“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事,不过我们今天只清算白庙被毁的损失,以及该如何填补这个损失。”
说罢,她拍了拍手,西杜丽立刻心领神会地走上前来,将原本堆在桌脚的泥板放置在她手边。
“因为无法分辨哪部分的建筑是由谁破坏的,这里姑且将责任平摊吧。”缇克曼努抬了抬眼,“对于损失赔偿的标准,以现下市场上流通的材料价值来估算,价位的区间取旺季和淡季的中间值,卢伽尔和恩奇都大人没有异议吧?”
“为什么要叫‘大人’啊……”恩奇都小声道,“听起来好疏远。”
“每次她想让某个人付出代价的时候就会用尊称。”吉尔伽美什无奈地为友人解答,“她称之为‘先礼后兵’……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最好不要多说话。”
“看来二位对这方面都没有异议。”她说,“那就开始算账吧。”
白庙建立于界河之战结束后,因为基什和乌/尔刚打了败仗,行走于南北两路的商队基本不需要付过路费就能顺利抵达乌鲁克,当时的物料也是最便宜的。
然而,随着基什渐渐复兴,隔壁的麦桑尼帕达也想越过埃利都王,在商队身上分一杯羹,如今的石料、木料不仅价格比那时翻了不止一倍,如果需要运送大量的物料,部分路途较远(但也是物料最充足)的商队还得支付一笔差遣费。
“我已让人彻底检查了一遍,可以说白庙被破坏得非常彻底——不仅建筑悉数化为残骸,而且因为损毁得太严重,基本没有多少可以复用的材料,一些被供奉在白庙内的珠宝也遭到了折损,唯二可以继续使用的,只有位于地下的酒窖和祭品库。”
“当然,我们不可能让卢伽尔和他的朋友去坐牢。”说到这里时,她忽然哂笑一声,“所以基本都是金钱上的赔偿。按照这份清单,卢伽尔十年内的岁贡都要减少三成,而且三十年内不得有提高岁贡的要求——当然,如果您打算从您的宝库里出这笔钱,朝政会议也不会反对,而恩奇都大人……”
缇克曼努放下泥板,在其中的一行字上比划了一下。
“按照一般劳动力的价格,再扣除保底的基本工钱,您需要为乌鲁克义务劳动——将近五千年。”她非常温柔地说道,“基本可以说,您以后就是乌鲁克的长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