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了一间白色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白色的单人床,床上坐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有一个透明的袋子挂在女人旁边的铁架上,袋子里盛着血一样鲜红的液体,被一根同样透明的管子连到她的手臂上,针尖深深没入她的皮肤。
这女人太瘦了,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怀疑,如果这根针再进去一些,银色的针尖会不会从她手臂的内侧戳出来。
她猜这么做是为了把液体往她身体里运送……然而,由于女人的面庞太过苍白,实际看起来更像是她身上的血液正在那个透明的挂袋被抽走。
“许久不见,博士。”女人脸上展露出笑容,仿佛与她很熟稔的样子,“您看上去气色还不错。”
“但你看上去很糟。”她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口中却说出了她的名字,“比我上次见到你还要糟,鹤崎,你应该去接受基因治疗。”
鹤崎温顺地、同时也有些怅然地摇了摇头。
“没有用的,博士。”她解释道,“我的心不在这里。”
她拿起了桌子上一个红色的圆形果实,咬了一口之后,甘美的汁水溢满口腔,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叫番茄:“在发表什么浪漫的想法之前,你最好有意识到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单纯的文学修辞手法,事实是你的心脏就在你的胸腔里,否则我就不是来医院探病,而是来参加你的葬礼。”
鹤崎笑了:“我确实有过葬礼。”
“那不是你的葬礼,而且你必须承认一个现实,鹤崎——前往那个世界的并不是你,你只是拥有那段记忆,就像看电影一样,无论银幕里讲述了一个什么故事,都与位置上的观众无关……”看见鹤崎脸上毫无触动的微笑,她感到了一丝烦躁,“算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将没吃完的番茄扔进一个叫“垃圾桶”的铁箱子里,按了一下脖颈上的按钮。
“前几天联合国派人来调查,说那套被封禁的登录设备里的程序被人破解过。”她眯起眼睛,“现在我伪装了监听信号,所以你最好老实跟我说,动它的人是不是你?”
鹤崎的视线从她脸上挪开,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柔和的、带着点怅意的表情。
“您看过《小王子》吗?”
“哈?”
“一个法国作家写的童话。”鹤崎说,“我很喜欢这本书……不过我猜它多半不符合博士的口味。”
她忍不住用脚跟点了点地板:“我对你脑子里那些因寂寞而泛滥的伤春感秋没什么兴趣,你只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如果有人钟爱着一朵独一无二的、盛开在浩瀚星海里的花。那么,当他抬头仰望繁星时,便会心满意足。他会告诉自己:‘我心爱的花在那里,在那颗遥远的星星上。’”
鹤崎一边说着,一边似乎陷进了什么回忆里,有些怀念地笑了起来。
她的神态既衰颓又年轻,既疲惫又热情,她的唇齿为了掩饰某些东西而紧闭着,眼神看上去却是那么诚挚,各种几乎截然相反的特质在此刻诡异地融合起来,使她苍白如纸的面庞有了些许光彩:“并不是星星的光芒太闪耀,只是因为那颗星星上有你心爱的玫瑰……于是任何事物在它面前都显得黯淡了。”
鹤崎看着她,眼睛在雾光中闪烁,起初她以为那是不小心跃进对方眼底的光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一层薄薄的泪光。
“您说的没错,博士,我的记忆是假的……可我的感情是真的。”她轻声道,“我的女孩也是真的。”
…………
缇克曼努梦醒了——或者说,她从梦里逃了出来。
做梦对缇克曼努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经常做梦,而且多半是现实中的某种映射(比如在梦中用泥板打小卢伽尔的屁股,直到他哭着说自己再也不敢任性了),但她醒来后很少有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仿佛她在做梦时忘记了呼吸。
缓过神后,缇克曼努开始意识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不对劲的东西——比如说,她的视野中有三条手臂,其中两条属于她,还有一条从她的后方伸过来,压着她的肩膀,掌心覆盖着她的手背。
一只男人的手。
“真是吵闹啊,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的声音自她耳后响起,语调慵懒,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居然敢打扰王的睡眠,真是大不敬,在本王降下惩罚前,最好自觉地滚回去睡觉。”
每当他说话,那种潮湿而温热的吐息就轻飘飘地流过她的耳畔。
缇克曼努记得他小时候就有这种坏毛病:睡觉时喜欢贴着她讲话,因为他发现她的耳朵很怕痒……所以,无论吉尔伽美什表现得多么自然,她也知道对方是有意如此。
“卢伽尔啊……”她幽幽地说道,“我睡的是单人床。”
这不是吉尔伽美什第一次半夜偷偷摸摸地跑到她的床上睡,那时他还可以像一颗小萝卜头那样陷在她怀里,将脑袋枕在她的手臂上,当她醒来用眼神无声地发出质疑时,他只会对她飞快地眨眨眼睛,随即那狡黠的神态又融化成了一个无辜的微笑。
然而没过太久,吉尔伽美什就发育了,和所有到了那个年纪的男孩一样抽条成了男人,甚至没办法在她的小床上把腿伸直……
此外,还有一些令他本人难以启齿的问题——尽管如今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吉尔伽美什并不是生来就与“羞耻心”这个词汇绝缘的,他也曾为某些地方长出奇怪的毛发而遮遮掩掩,还曾为那难以控制的晨间生理现象而苦恼。
“放肆,你难道要让整个乌鲁克最尊贵的人去睡地板吗?”
“乌鲁克最尊贵的人去哪张床上睡都没关系,只要别在我床上。”
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缇克曼努知道他幼稚鬼的本性又发作了:“这个国家的一切都属于王,本王想去哪里睡,就去哪里睡。”
真是不负众望的回答……虽然卢伽尔的年纪越来越大,但脾气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缇克曼努不喜欢和幼稚鬼吵架,就跟她不会去尝试教猪唱歌一样(这个道理自她侍奉卢伽尔班达时就熟记于心了),所以只好叹了口气。
她无可奈何的表情似乎引起了吉尔伽美什的不满。
“愚蠢,真以为本王很喜欢睡这种又窄又硬的地方吗?”他捏着她的脸,直到她脸上的软肉像面团一样被搓揉成有些滑稽的样子,才满意地停了下来,“说到底还不是你的错!当了几十年的卢伽尔之手,居然还像小女孩一样乱发脾气,除此之外,你居然没有命伊尔苏打造一张足以迎接王的大床……总之,因为自己的任性而让王困扰,真是死不足赎的大错。”
居然让闻名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的工匠去制作一张床,这家伙到底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任性啊?
“那可真是对不起。”缇克曼努很想打个哈欠,但脸被对方掐住了,只好口齿模糊地回答,“好的,所以您能离开了吗?”
“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的语气愈发压抑,但并没有什么戾气,他松开了她的脸,恢复到了之前搭在她腰际的姿势……一个让他们显得很亲密的姿势,“无论怎么愚钝,至少也该懂得如何表现得再受宠若惊一些吧?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女人正日日夜夜期盼着王光临自己的床榻吗?”
“不知道,但希望她们的床比较宽敞。”
吉尔伽美什明显噎了一下,过了很久才说道:“……你可真是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不解风情。”
“您也没变,除了越来越不爱穿衣服之外。”缇克曼努终于得以把之前那个哈欠打完了,“另外,虽然多半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过嘛……卢伽尔啊,如果一直不愿意向对方坦诚心里的想法,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再也没有机会坦诚而追悔莫及的。”
话音刚落,缇克曼努就感觉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一下。
“少说风凉话了,你这个女人。”他低声道,“如果没有十足地把握能够得到,这么做只会暴露自己的软弱,犹如在战场上扔掉自己的武器,是再愚蠢不过的行径。”
居然会承认自己也存在软弱的地方,真是难得的进步啊,卢伽尔……不过,只有在言语中不断地强调自己处于强势的地位,才能些微地感到安心,这种心理从根本上不就已经输了吗?
缇克曼努当然是不会这么说出来的,尽管她经常对吉尔伽美什直言不讳,甚至还会故意戳他的痛处,但她也知道,眼下的情况已经是对方妥协的结果——身为乌鲁克的卢伽尔,执掌王权之人,吉尔伽美什的地位允许他不必为任何错误而道歉,可他还是低头了,缇克曼努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要求更多……吗?
或许吧。
“无论如何,感谢您最后能收回成命。”她停了片刻,又补充道,“我真的很高兴,卢伽尔。”
没有人回答,过去了很久,当缇克曼努以为吉尔伽美什已经睡着的时候,对方却贴得更近了,将头抵在她的肩窝上。
她感觉到几缕不属于自己的发丝散落在肩头的清凉感,睫毛扫过肩窝时的微痒,还有调整位置时肌肉轻微的鼓动,当对方叹息时,湿热的气流从她的肌肤上拂过,某种古怪的颤栗感爬上她的背脊。
“真傻。”尽管声线压得很低,但缇克曼努知道他隐隐有些开心。
与他孩提时一样,尽管心里是喜悦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把这种心情透露给他人——诚然,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肆意地展露自己的情绪,但他不能教别人知道自己会如此轻易地被某些存在所取悦。
对于君王而言,同他人保持距离感是必须的,他的情绪可以是非常热烈、外放的,但那些情绪形成的原因必须是神秘而难以捉摸的,所以越是在这种时候,他反而会越克制……
唯有在时光罅隙里的某一瞬,年轻的卢伽尔才会像是被不小心拧开了一些的香膏盒那样,泄露出一缕喜悦的气息。
真傻,她在心底重复了一遍。
也不知道在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