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街边一家牛肉面馆用了晚膳后回家。
温含卉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后院烧水。
初夏的夜晚有蚊虫到处在晃,温含卉用蒲扇扇着锅炉底下的柴火,脸上给蚊虫叮了好几个鼓包,她忍不住拿手去扣,把鼓包扣得又红又肿。
不一会儿,温含卉手里那把扇子就被陆安拿走了。
陆安把温含卉赶出狭窄闭塞的炊房,“你不要做这种事,要烧水就到寝间把我叫出来,我来干活就可以了。”
温含卉的声音隔着炊房的门帘传到陆安耳朵里,“我这不是看你躲在寝间里闷闷不乐吗?”
“嗯。”陆安没有否认,“我今天让你在友人面前丢脸了,心里很内疚。”
温含卉撩开门帘,一脸惊诧的否认道,“崽崽,你不需要觉得内疚。是我收养了你,然后让你光着脚在村里跑了两个多月才攒够钱给你买鞋穿,应该是我觉得内疚才对。”
陆安怔了一下,只觉得炙热的柴火在蒲扇的扇动下扑面而来,灼烧了他的眼眶,而他眼眶里积蓄的泪水如同锅炉里冒泡的沸水般滚动叫嚣着要淌出来。
那个背对着温含卉的孱弱身影轻轻的颤了一下,陆安迅速擦了把眼睛,隔着布巾抬起锅炉,把烧好的水抬出来,“你煮沸水干什么?我记得我今早才给你把寝间里的水壶添满了。”
温含卉端出两个木盆,“我烧水和你一起泡脚啊。”
陆安抬头看了温含卉一眼,给两个木盆都添了热水,搬了把木凳子坐到温含卉身旁,卷起自己的裤腿,轻轻用脚趾碰了碰水面,被烫到后迅速缩了回去,他把脚丫子搭在木盆两边,“等会儿再泡,现在泡就不叫泡脚了,叫煮脚,一不小心就把脚煮熟了。”
温含卉脱掉萝袜,也学他把脚搭在木盆两边,抬头看了会儿夜幕上的星子,若有所思的问道,“崽崽,你是不是想读书啊?我今天看你好像很羡慕煦阳院过来取鞋的书生。”
“我不想读书。”陆安慢慢捏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读书很贵,她肩上的担子已经很重了,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让她活得那么辛苦。
温含卉扭头看陆安,眼眸如炬,一字字道,“你撒谎。”
陆安脸色腾得变红,手足无措起来,“我没有......没有撒谎!”
温含卉从鼻尖哼出一声,“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陆安沉默了,他伸出脚丫子在热水里面搅了搅,再把另一只脚丫子也放了进去,转移话茬,“现在的水温可以泡脚了。”
温含卉把双脚放进木盆里,忽然认真的同他说道,“我弟弟在煦阳院读书,所以我认识书院的院长欧阳先生,他幼时出身贫寒,没办法上学,靠着在书馆里蹭书,考到了秀才,后来创办了煦阳院,宗旨就是希望家境没有那么富裕的孩子也能上得起学堂。他是一个惜才的人,如果你想读书,我就带你去见他一面,如果你真的有走上功名路的才能,欧阳先生会收你为学子,如果你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的的确确是没有钱供你读书,你回来以后就彻底断了这个念头吧。但是如果你连承认自己想读书的勇气都没有,我就不会带你去见欧阳先生。”
陆安顿了一下,继而欣喜道,“真的吗!温含卉,你带我去试试好不好?”
温含卉瞥陆安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撒谎了,她故作不明白的问道,“你不是不想读书吗,怎么还要我带你去见欧阳先生,欧阳先生可不会收不想读书的孩子。”
陆安:“......”
陆安闷在一边不说话,好一会儿,他挺直的肩板塌了下来,很委屈的说,“我不是故意撒谎的,对不起......”
温含卉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抬手把陆安脑袋揉成鸡窝,“崽崽啊,你怎么那么好欺负啊?娘亲刚刚只是在戏弄你,我知道你想读书,还能不带你去见欧阳先生吗?”
陆安闹了个大红脸,她越是揉他脑袋,他的耳朵越是红的滴血。他忽然就把脚从木盆里挪出来,端起自己的木盆就跑,一溜烟钻回了寝间,他不想和温含卉坐一块儿泡脚了!
她的崽崽脸皮真薄!
温含卉没办法继续欺负陆安,遗憾的叹了口气,自己倚在土墙上看了一会儿星星,不知不觉就这么睡了过去。
陆安泡完脚,穿好新鞋,把木盆拿到后院倒水,就瞧见蚊虫围着已经呼呼大睡的温含卉嗡嗡转。
陆安喊了温含卉几声,她都没醒过来。
泡脚的水都已经凉掉了,夜里风大,在这里睡觉肯定会着凉,还会被蚊虫叮一脸。陆安拿她没办法,抓了块干净的布巾,蹲在她身前,手抓住她的脚腕,轻轻把她的脚从木盆里提起来,用布巾擦干净。
夜幕月色下,陆安垂眸无意瞥见她莹白小巧的脚趾,他愣了一下,继而默念非礼勿视,飞快地把眼挪开,完全不敢再看,赶忙给她穿好绣花鞋,把她抱回了东边寝间。
那天夜里,陆安躺在自己的床榻上,翻来覆去,脑海里不断重映着那无意一瞥,直到他实在是受不了,猛地坐起来,脑袋一下一下的磕着寝间的土墙,直到把额头都磕肿了,他才觉得心情平复了一些,爬回床榻上睡觉。
不料片刻之后,陆安又诈尸般从床榻上跑下来,把脑袋往土墙上磕。
这一宿,陆安都在床榻和土墙之间循环往复。
翌日一早,陆安甚至没敢留在家里,给温含卉闷好从山里挖出来的芋头做早膳,自己早早的提着鱼竿出去钓鱼了。
初夏的田野开了很多油菜花,陆安回家路上,放眼望去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金黄,他觉得油菜花很好看,就用一条鲫鱼和农妇换了两捆抱回家放到了东边寝间的门口。
温含卉回到宅院时,既瞧见了油菜花,又闻到了浓郁的鱼汤香味,她知道陆安在炊房忙活着给自己做晚膳,连日来工作的疲惫都褪去不少。
明日是她的休息日,温含卉在夜里用膳时跟陆安提了一嘴,“崽崽,你明天打扮一下,我带你去见欧阳先生。”
陆安眼睛亮了亮,赶忙应下来。
其实他就一根发带,一身麻衣,一双鞋,没什么好打扮的。不过陆安夜里还是仔细用水把麻衣和市布鞋都洗了一遍,京城初夏干燥,只需要一夜就能晾干。
陆安打理好一切,回到寝间后坐在床沿边发呆,他已经很久没有温习过去所学,很多知识都已经模糊了,他怕欧阳先生觉得他资质平庸不收他,可是心里又隐隐有意气,觉得自己一定可以。
翌日清早,两人用完早膳,温含卉精心打扮了一番,还别上了她晒干花瓣制成的香囊,同陆安一道出门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身旁的陆安,她记忆里的他是瘦瘦小小的,怎么忽然就窜到了她的眼皮那般高,块头都结实不少。
温含卉连忙把陆安拉到当时她摁住他脑袋记录身量的土墙上比对了一番,用石子在他脑袋顶上刻了一道灰褐的新痕,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她惊讶道,“崽崽,你长高了我一个指节那么长哎!”
陆安摸摸自己脑袋,他怕把自己的束发弄乱了,见欧阳先生显得不庄重,而后才矜持的点点下颌,“我是长高了些许,以后还会更高的。”
温含卉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体现在她平日里出门都会摘一朵好看的花别在束发间,并且要向陆安确定几遍自己好不好看,而她今日摘了两朵好看的花别在束发间,问了陆安无数遍自己好不好看还不知疲倦。
陆安勾着嘴角,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回应道,好看好看好看,她就是他心里最好看的女人。
进了京城,温含卉凭借之前送温尚风上下学堂的记忆找到了隐匿在城西巷子里的煦阳院,阳光透过学堂的明瓦窗,照亮里面摆放整齐的案几和文房笔墨。
温含卉敲响院门,对门童说明来意。
门童禀报欧阳靖羽后,很快便将院门敞开,领着温含卉和陆安去了一间园林亭阁。
亭阁里有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正在下棋。
欧阳靖羽执手将一枚黑子落在盘面上,对面坐着的姑娘眉头立马簇在一块儿,久久没能想出解法来,却又不愿意服输。
见有客人来了,她顺势找了个理由,“爹,我很想继续跟你下棋,只是你有客人找,怠慢客人可不是礼节之道,女儿回房里看一会儿书,晚点再出来把这盘棋下完。”
“你不能偷偷弄乱棋盘,我可没有输哦。”那姑娘离开时特意强调道,她步履轻盈,经过温含卉和陆安时,轻轻朝两人颔首,而后像一阵风般离开了,留下亭阁里的欧阳靖羽看着自己女儿的背影无声失笑。
温含卉有些忐忑的带着陆安走到欧阳靖羽面前。
欧阳靖羽低头喝了一口茶,神色不明的看着温含卉,“我记得你,你是温尚风的姐姐。你弟弟最近在学堂里又闯祸了,堂考考了倒数第一,课上答题一问三不知,再这样下去,你就带他回家吧。”
他显然会错了温含卉的来意。
温含卉赶忙解释道,“欧阳先生,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已经不归我管了,如今我和他们家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关。我这次来,是想给我儿子争取一个读书的机会,他和我弟弟不同,他为人善良,做事勤快,品行绝对没有问题。他想读书,还希望您能看他一眼。”
欧阳靖羽挑眉,眼神落在一旁陆安身上,“你什么时候有儿子了?”
温含卉说了陆安来历。
欧阳靖羽捋着长胡朝温含卉道,“你是一个好姑娘,只是我这煦阳院不是谁打一声招呼都能进来读书的,如果人人都这样,我这学堂也不用开了。”
这便是婉拒了温含卉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