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关东家家户户过起节来,热闹喜庆不逊京城半分。
这年七夕是姜韫过得最忙的一回,这头陪着谢如锦一起穿针乞巧,刚放下针线,又被谢家长房去年迎进?门的新妇拉去“种生”。
新妇乃谢家长房长媳,底下的弟弟妹妹们还未成婚,如今谢府里这一辈嫁了人的便只有姜韫。
长媳卢氏邀她来瞧她前几日种好的五生盆,里头的粟米已经长出了嫩芽,郁郁葱葱的。
姜韫还是头一次见这五生盆,有些新奇。
卢氏取来丝线递给她,让她依葫芦画瓢,跟她一块儿把盆里的芽儿扎成束。
“我?阿姊便是七夕种生得的长女,灵验得很!你心诚些,保管也能一举得子。”卢氏一面捆着丝线,一面凑过来稍压着声儿道。
姜韫哭笑不得:“我?求子作甚?我?过来给嫂嫂搭把手便是了。”
卢氏侧头瞧她一眼:“我?特地多种了些,就是想匀一些给你。”
“……我又用不着。”姜韫轻声道。
卢氏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没忍住问:“我?听闻,你是因体寒难孕才和妹夫和离的?”
姜韫掀起眼皮子,顿了下,道:“只是寻出来的由头罢了。”
卢氏不顾,把种生的芽儿往她手里塞:“不管如何?,趁着日子,求一求总是好的。”
姜韫闻言莞尔,还是伸手接过来了,跟着她一道将嫩芽儿束起来。
到底是表嫂的一番心意。
这头刚种完生,谢如锦又着急忙慌地来催她了。
“表姐你快些,天都要黑了!”
姜韫不紧不慢地移步过去,语气轻快:“你急什么?那杨六郎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一刻也等不得了?”
谢如锦羞红了脸,嗔怪:“表姐休要笑我?。”
姜韫嘴角微扬,伸指在她额上轻点了一下:“你矜持些。我?瞧那杨六郎也并未如何?出众,你怎么就一眼瞧上了?不再多瞧瞧旁的?”
“那日马球他拔了头筹,引得好些云英待嫁的小娘子芳心暗许呢。”谢如锦一双眼眸神采奕奕,“我?找我阿兄打听过了,他读书也用功得很,回回得夫子称赞。”
姜韫睨着她,调笑:“我?看芳心暗许的就是你。”
谢如锦脸皮薄,忍不住拿袖摆遮面,嫣红的石榴裙配上耳边红玛瑙的耳坠,愈发衬出嫣然一副好颜色。她羞赧道:“还请表姐帮我把把关。”
二人坐马车至湖边时,天色已然暗下来了。
沉沉夜幕缀着繁星点点,远近高低灯火灼灼,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两艘雕栏玉砌的画舫泊在湖畔,一东一西,遥遥相望。
“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东边那艘叫织女星,西面的便是牵牛星。女郎们乘东面的,郎君们乘西面的。”谢如锦抬手指了指湖面上的两艘画舫。
姜韫挑了挑眉。倒颇具巧思,有几分意韵。
二人一道登上东面的画舫,其上妙龄女郎如织,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玩乐,间或往对面的牵牛星画舫瞧上几眼。
谢如锦在人群中瞧见了手帕交,和姜韫打了声招呼后,凑过去谈笑。
姜韫懒得同?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玩闹,便先带着侍从上了画舫的上层,在雅间里坐下来。
案几上摆着油面蜜糖做的巧果,一只青玉瓷壶盛着热茶,另一只白玉瓷壶里的则是清酒。
推开窗牖,晚风拂面,也送来女郎们清脆悦耳的欢声笑语。
姜韫抬眼望过去,映入一片潋滟的湖光,遥遥瞧见西面的那艘牵牛星若即若离,其上人影憧憧,热闹不逊织女。
良辰美景,佳人檀郎,好一幅活色生香的人间画卷。
锦瑟斟了杯热茶递给她,她接过来却觉喝热茶有些闷,又搁在一边,让锦瑟重?又斟杯清酒。
湖光夜色配佳酿倒是甚好。
姜韫浅抿着酒,倚在窗边往外瞧。
夜幕渐深,两艘画舫也越来越近,倏忽一抬眼,能瞧见西面画舫上往来郎君的衣袍颜色。
她目光游移,漫不经心地寻那位杨六郎。面庞尚瞧不清,她耐心地等画舫越靠越近。
本以为谢如锦会瞧够了檀郎再进?来,却未料画舫还远远隔着些距离之时,她便脚步发软地进来了。
姜韫讶然,见她脸色不大对劲,忙问:“这是怎么了?”
谢如锦怔怔的,抬起头来时眼眶微红:“……表姐,我?听人说那杨六郎有婚约了。”
姜韫闻言神色微顿,又把她拉到身边来,轻抚她薄施粉黛的脸颊:“我?瞧那杨六郎也不过中人之姿,有婚约便让他有婚约去。我?家锦娘年纪还小呢,往后定能觅得如意夫君。”
谢如锦静默了片刻,尔后轻轻颔首。
姜韫抬手为她正了正发髻上的步摇,又将她鬓边滑落的几缕发丝顺至耳后,柔声夸赞:“锦娘今日真是娇俏可人,闭月羞花。”
谢如锦脸颊浮起一抹红晕,终是抿着嘴重又笑起来。
不多时,她的手帕交上来唤她,邀她一道去外面瞧牵牛星。
谢如锦脸色有些僵硬,正欲回绝。
姜韫却道:“那画舫上还有那么些风流俊朗的郎君,你再瞧一瞧,指不定还有更心仪的。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躲着作甚?”
“……表姐陪我一道去可好?”
姜韫侧头往窗外瞧了眼,眼下那画舫愈靠愈近,隐隐听得其上歌舞笙箫,和着笑闹声传过来。
她正欲应下,忽地视线一顿。
半明半昧的灯火映照下,一道玄色身影长身鹤立,在欢腾的人群中显得冷硬又孤寂。
那面容如刀削,遥遥望过去,朦朦胧胧,瞧不大分明,只觉异样的熟悉。
姜韫心口一颤。
“表姐?”谢如锦轻声问。
姜韫闻言,下意识回头望了她一眼,待得回过神来,又忍不住急急转头往窗外瞧。
然一眨眼的功夫,定睛再望过去,却怎么也寻不见那道身影了。
谢如锦也跟着凑过去瞧。
湖光潋滟,灯火熠熠,锦袍郎君往来如织,并无什么异样。
“怎么了?”她问。
姜韫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声道:“我?适才好像瞧见……”
她话说了一半又不说了,谢如锦觑着她的脸色,疑道:“是什么人吗?”
“一眨眼就不见了……许是我瞧错了。”
谢如锦的手帕交在外间耐不住性子,催促起来。
姜韫闻声便道:“你且去吧。”
“表姐不和我?一道吗?”谢如锦有些遗憾。
姜韫摇了摇头:“太闹腾了些,我?就在这儿躲躲清静。”
谢如锦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外间笑闹声一阵高过一阵,听在耳中显得遥远又模糊。
姜韫频频往外望,仍是怎么瞧不见适才那道身影,一时间思绪纷飞,心乱如麻。
酒杯见了底,她抬手又斟满了一杯,仰首一饮而尽。
“娘子,你喝这么多酒作甚?再喝就要醉了……”锦瑟在一旁见状,神色有些担忧,轻声劝她。
姜韫怔然失神,心不在焉地又倒了一杯,举杯抿了口。
“锦瑟,我?想不明白。”她闷声道。
锦瑟便顺着她的话问:“娘子想不明白何事?”
姜韫蹙着眉,复又往窗外瞧,憧憧一片人影让她眼花缭乱。
“我?在紧张。”她喃喃道,“就算是他,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锦瑟闻言一下子便猜出她口中说的是谁,转头跟着她往外望,举目茫然:“……侯爷来关东了?”
姜韫仍是摇头:“应是看错了。这个节骨眼上,京城一堆烂摊子,他断然不会离京。”
锦瑟沉默下来。
画舫相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各自渐行渐远,在湖面上遥遥相望。
姜韫收回目光,又闷头喝了好些酒。
她向来只是小酌怡情,还从未如此酗过酒。不多时,便有些不胜酒力,脸颊微红,却怎么也喝不醉,神思清醒,思绪剪不断理还乱。
锦瑟劝也劝不住。
临到画舫快靠岸时,才觉有些醉意,整个人晕乎乎的。未免回府时失态,遂又叫人去煮些解酒汤送进?来。
这画舫上备了酒,自然也备了醒酒汤。片刻后,便有小厮端上来一碗冒着热气儿的解酒汤来。
姜韫忍着眩晕,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热汤入口,她忽然皱了眉,险些呛着了。
锦瑟忙不迭去轻拍她的脊背:“娘子慢些,小心烫。”
姜韫却抬手把那碗汤给推远了些。
“不对。”她摇头,“太辛辣了些,不是让人叮嘱过少放些姜吗?”
锦瑟本想出去再让人煮一碗,刚一起身,忽然想起一茬,赶忙道:“娘子,适才在外间……好像瞧见了宋家的仆从,在宋二郎身边见过几回的。”
姜韫一顿,拧了眉:“宋家有女郎在这画舫上吗?”
“这也不识得……”
姜韫脸色微沉,又抬手舀了舀碗中的醒酒汤。
“娘子喝不进?便别喝了,奴婢再去叫人煮一碗送来。”锦瑟言罢,便起身往外去。
姜韫却叫住了她:“不必了。”
她垂眼思忖了片刻,忽又侧头问:“瞧见锦娘了吗?”
“适才还在外间和几位娘子在一道吃点心呢。”锦瑟答。
姜韫转头自窗牖往外望,湖面之上,西边那艘画舫已然先于女郎们的这艘靠了岸。
“你去叫几个人守在门外,别靠太近,也别太远。”姜韫眸光微冷,“动作小些,别打草惊蛇。真?有什么鬼把戏,靠了岸便见分晓了。再者,去和锦娘说一声,待会儿靠岸了,便先跟着她的手帕交一道下船,在湖畔候着我?。”
锦瑟领命躬身出去了,须臾后便又轻手轻脚地进来复命。
姜韫微颔首,垂下眼睫,漫不经心地舀着那碗醒酒汤。
画舫渐渐靠了岸,欢声笑语稍歇,各府的女郎们三三两两结伴上岸。
姜韫掐了掐眉心,酒劲儿上来了,有些眩晕。
“娘子你还好吗?”锦瑟有些忧心地问,又道,“这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咱们也上岸吧。”
姜韫皱着眉,指尖轻敲桌案。
许是她多疑了?
她微松口气,正欲起身之时,忽闻几声试探的叩门声。
姜韫心口一跳,当即偏头望过去。
屋内主仆两人皆屏息静气,直直盯着那扇雕花门。
静了片刻,随后“吱呀”一声轻响,雕花门被人轻轻推开了,紧接着便窜进?来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还未看清那人影是何方鬼怪,姜韫眼一瞪,扬声高喝:“来人!”
那人被这声猝不及防的厉喝吓了一跳,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刚一站稳,便又被身后破门而入的几个侍从给扣在了地上。
这一切不过眨眼间,姜韫沉着脸凝神望过去,便见那心怀不轨的贼人果然是宋二郎宋臻。
宋臻疼得闷哼了一声,被死死按在地上,使劲挣了几下没挣开,便作罢了,抬眼愤恨地盯着姜韫,见她好端端地坐在案几前不由目眦欲裂。
姜韫冷笑了一声,端起那碗解酒汤,起身移步过去,居高临下地乜着他,沉声问:“是你换了这汤?”
宋臻双目猩红,矢口否认:“休要血口喷人!”
“你往里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姜韫语气越发冷了。
宋臻死咬着不认。
姜韫有些昏昏沉沉的,耐性告竭。谅他也没胆子下什么伤身的毒药。
她垂着眼,神色漠然,抬手把那碗醒酒汤递给一旁空着手的侍从。
“给他灌进?去。”她淡声下令。
宋臻瞪大了眼,当即被掐住了下颌。他死命摇头也避不开,硬是被灌进?去一整碗辛辣的醒酒汤。
少许褐色的汤汁淅淅沥沥顺着他的下颌脖颈淌进?衣领,好不狼狈。
姜韫在一旁静静瞧着,面无表情。
“你个毒妇!不过是个被男人玩了又弃的下堂妇,躲到关东来摆什么架子装什么清高?被小爷我瞧上了,那是你命好!”宋臻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姜韫充耳不闻,见他被灌了一整碗汤后,也没什么异样,便吩咐道:“把他手脚捆起来,嘴里塞上布,便就扔这儿吧。”
侍从手脚麻利地照做。
姜韫言罢,头也不回地移步离开。
人群散去,灯火阑珊。
潮湿的湖风吹过来,轻轻拂面,却吹不散朦胧的醉意。
姜韫凝了凝神,脚步虚浮地出了画舫上了岸。
视线也有些昏昧,只觉影影绰绰,什么也瞧不太分明。
倏忽一抬眼,便见湖畔柳叶轻垂处,遥遥立着一道玄色身影,身形挺拔如松,在沉沉夜色里也格外打眼。
姜韫脚步一顿。
她用劲眨了下眼。
那身影仍立着那儿,正沉沉望着她,一步步走过来了。
“侯爷?”锦瑟惊呼出声。
姜韫心跳大作,指尖轻颤。
恰谢府的马车夫赶着车近前来了,恭声道:“娘子请上车。”
姜韫回神,微侧过头问:“锦娘在车内吗?”
那车夫却愣住了:“没瞧见三娘。”
姜韫闻言蹙了眉,顾不得旁的了,一抬眼瞥见不远处谢如锦的手帕交正上马车离去,忙不迭让人去拦下来问一问。
那女郎茫然道:“不曾和我?一道的,她不是回去找她表姐了吗?”
锦瑟瞪眼,立时跪了下去:“奴婢千真?万确给表小姐传了话。”
姜韫心里一沉,转头望向身后的画舫,惊出一身冷汗。
天杀的宋臻!
怪她醉酒误事,思绪混沌,没顾周全。
她浑身发颤,立时便扭头往回走。
没走两步,她腿脚一软,踉跄了一下,便控不住地往下栽。
锦瑟跪在一旁没反应过来,急得瞪眼。
姜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尔后便栽进男人宽厚滚烫的怀抱里。
沈煜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见她脸色煞白,不由拧了拧眉,道:“你别慌。”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一早飞去上海考试,考完了再飞回来继续考(要命)
等我全部考完了回来日更,抱歉!!
祝大家看文愉快,学习工作顺顺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