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谢如锦刚用完早膳,便收到了一封宋臻托人递来的信。
可谓是满纸“情真意切”。
她僵着脸,把信从头到尾读了几遍,眉头越皱越紧。到底还是拿不定主意,她思来想去不好告诉母亲,遂拿着信去找了姜韫。
一进姜韫的院子,便见其正用绸帕细细擦拭那支裂了的银簪,神情分外专注。
“表姐,这?簪子很?要紧吗?”谢如锦有些疑惑地问。她瞧过姜韫的妆奁,这?支簪子分明很不打眼,寻常得很?。难不成是有何不寻常的意义?
“城北有家首饰铺子,有位巧匠,许能修补修补。”
姜韫动作一顿。
“不打紧,差不多样子的还有好几支呢。”她淡声言罢,把簪子随手搁在一边,又抬起头来问,“你过来有何事吗?”
谢如锦撇了撇嘴,把袖中的信取出来拿给姜韫瞧,道:“宋臻给我递了封信。”
姜韫接过来草草瞥了几眼,冷哼了一声。
“他言退婚一事并非他本意,实是难以违抗母命……”谢如锦垂着眼道。
姜韫拿了册书在她脑门上轻敲了一下:“你还真信?信他待你是真心,若是能有机会,必定回来娶你?”
谢如锦眨了眨眼,有些委屈地摇了摇头。
“男人的真心皆不过嘴上说说罢了,信了就是傻。”姜韫冷笑,“真真是卑劣小人,婚都退了,还回头来纠缠不清,约你私会,毁你名声。”
“……他言明日巳时会在茶楼等我。是派个小厮去回绝了他,还是就当没瞧见过这?信?”
“还派人作甚?晾他个……”姜韫言及此一顿,思忖了片刻,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不必回绝,我陪你一道去会会他,多带几个家丁。”
谢如锦心里一跳,犹疑着问:“去作甚?要不要问问母亲和祖母?”
“不必,明日只道你与我一同?到铺面上添置胭脂首饰去了。”
谢如锦半晌没再作声。分明表姐只比她大两岁,却无端让她信任和安心。
左右跟着表姐,总不会吃了亏去。
……
翌日巳时,姜韫和谢如锦戴着帷帽,一道登车去城北的茶楼。
姜韫已有很?长时日不曾踏足这般往来如织的茶楼酒楼了,扑面而来的人声和茶香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不期忆起出嫁前在京城被姜韬拉去东市的那家福锦酒楼,也是这般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可惜那回姜韬也没吃到他惦念的鲈鱼脍,一进酒楼便碰上了韩靖安和沈煜,落得个不欢而散。
险些忘了还遇着了回京的崔九,他还莫名其妙地被韩靖安泼了一身茶……
不对。
姜韫想起彼时她抬起头瞥见的沈煜。
……那茶是沈煜泼的。
真是小肚鸡肠。
那时候就见不得她和崔九在一块儿了。
不过她和崔九打小青梅竹马是真,且那会儿还传言她推拒进宫,是为了等崔九回京。
姜韫思及沈煜生闷气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
正往茶楼里去,身边的谢如锦脚步倏地一顿,姜韫侧目,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二楼雅间门口,宋臻正翘首以盼。他着一身宝蓝色如意纹圆领袍,腰间束着镶金缀玉的蹀躞带,手?持一柄折扇,端的是风度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姜韫面无表情地睨了他几眼,带着谢如锦一道上楼。
这?厢宋臻瞧见姜韫一齐跟来之时,心里便雀跃不止。本想借谢如锦探听消息,再徐徐图之。谁曾想,一钓就把人钓上来了。
她果然是对他有意思!见面开口第一句便提他要去京城一事,还好心提醒他去了京城要谨慎行事不可莽撞。
见二人上来了,宋臻躬身引人入雅间。
二人落了座,摘下帷帽搁在一边,宋臻也跟着在对面坐下。刚一坐定,便有茶童端着托盘进来为客人斟茶。
茶水滚烫,清香醉人,隔着袅袅的茶雾观美人,又多了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让人心痒难耐。
宋臻招手?让侍从递过来一只联胜纹螺钿漆盒,尺余宽,沉甸甸的。
他嘴角上扬,将之推到姜韫的面前,摇了摇折扇,微昂着下巴道:“昨日惊马,害得娘子摔了簪子,是某之过。今日本是想托三娘,将此物递给娘子,以作赔礼。既然娘子今日来了,便当面给你。”
姜韫掀了掀眼皮子,搁下了手?中的茶杯。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几眼对面坐着的宋臻,又转头瞧了眼身边坐如针毡的谢如锦。
视线又移至推到她面前的那只螺钿漆盒。
她不紧不慢地抬手将之打开,闪目的金光一下子倾泻而?出。
是一整套足金锻造的头面。
谢如锦在一旁忍不住侧目,心里微惊。这?赔礼未免也太贵重了些。
“金玉皆寻常,想必娘子也是见惯了的,不敢献丑。只那冠上的南珠甚为难得,这?色泽品相,整个关东再寻不出第二枚了。”宋臻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扇子道,眉眼间自矜之色分毫不掩。
姜韫自打离京,未免太过扎眼,梳妆打扮便素净了不少?。此刻头上也仅簪了几支素钗,加之一身烟青色的高腰襦裙,削去了不少?平日里的那身钟鼓馔玉的富贵之气,整个人显得又冷又淡,像高山悬崖之巅的兰花,只有举手投足间的仪态能一窥往日牡丹之姿。
这?等品相的南珠,且不提永平侯府库房里堆积如山,她在姜家闲时起了兴致,让秋竹往她的绣鞋上缀了不少?。
就连谢如锦也觉出宋臻醉翁之意不在酒了,皱眉问:“宋臻你这?是何意?”
宋臻“哗”一下打开折扇,摇了摇,目光紧盯着垂眼不作声的姜韫,言语间客气十足,语气却难掩轻挑和傲慢:“聊表歉意。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娘子不必放在心上,收下便是。自打家父调任京城的文书下达,来宋府送礼之人便如过江之鲫,这?南珠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敢问这位娘子芳名?在柳州刘家行几?可曾去过京城?”
定是不曾去过的。那柳州刘家能攀上谢家便是不易。
小地方的人向来只在传闻中听过京城,若是能有机会去一趟,喝一碗东市的五色酪浆,吃一回西市的水盆羊肉,远远地瞧一眼那巍巍的皇宫,便此生无憾了。
姜韫抬眼瞧过去。
这?是以为她是谢如锦的姨表姐?
谢如锦在一旁忍不住出声:“我表姐是……”
“行四?。”姜韫语气淡淡地打断她,接过宋臻的话茬儿,只应了这?么一句。她离京回关东一事连城北姜家那边都瞒着,自然没必要告诉外人,多惹些麻烦。
宋臻嘴角噙着笑:“原来是刘四?娘。某下月便随家父一道往京城去,往后便在京城定居了。家父已在京都永和坊购置了一套四?进的院子,虽则比不得权贵如云的崇仁坊、兴宁坊,也是寸金寸土的地段了。二位听过崇仁坊吗?就是城北姜家的嫡支,当今宰执所居之坊。家父先时也曾在宰执府里喝过茶,有些交情。”
姜韫闻言有些诧异。她母亲去世得太早,关东皆忘了她是嫁去了姜家吗?
其实连谢如锦也不曾见过几回她这位早逝的姑母,只听闻她甫一嫁人便跟着夫家去了任上,离开了关东,再后来便是死讯。她去世后,姜谢两家一度关系紧张,也甚少?来往了。
姜韫抬手阖上了那只螺钿漆盒。
她语气疏离:“承蒙郎君好意。不过是支素簪罢了,不必如此厚礼。”
言罢,她拉着谢如锦一道起身告辞,一刻也不想再多待了。
坐在这儿听他自以为是的炫耀,委实是浪费生命。
“还请郎君往后休要再给我表妹写信,既已退了婚,便再无干系。如若再纠缠不休,你宋家不仁不义,谢家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姜韫一面冷声放话,一面示意谢如锦重又戴好帷帽。
宋臻始料未及。她不该是欣喜不已地收下他赠予的首饰,对宋家对京城心生向往吗?
定是礼仪道义让她羞于表露。
毕竟他曾是她表妹的未婚夫。
宋臻再一抬眼,便见两人已起身行至雅间门口了。
他忙不迭上前去拦:“四?娘这?么着急走作甚?这?茶还未喝上几口呢。”
他把那套首饰拿过去,道:“四?娘不收这赔礼,某便将之送至谢家去。”
姜韫闻言,脚步一顿,转过身冷冷盯着他。
真要让他送到谢府去,要谢家人如何想?
谢如锦走在前面,姜韫按着她的肩,没让她转身。
宋臻凑过去,压低声音在姜韫耳旁道:“四?娘不必羞赧,如若你跟我去京城,吃穿用度皆不会短了你的,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姜韫气笑了。
这?世上竟有人不知廉耻、自以为是到这个份儿上。
她冷哼了一声:“不是要到京城攀高枝去吗?瞧得上我这?商贾之女?”
“四?娘不必妄自菲薄,纵然你我出身天差地别,但真情哪有高低贵贱?我不日便去刘家提亲,迎你进门做贵妾。若是你能讨得家母欢心,往后抬为正室也并无不可。”宋臻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道。
人弄到手之前,总要先给点甜头尝尝。
姜韫面色无波,静静看了他半晌。
须臾后,她接过他递来的螺钿漆盒,淡声道:“这?礼我收下了,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好。”
“四?娘何必自轻自贱?某……”宋臻话还未说完,便见姜韫言罢后带着谢如锦快步转身离去。
出了雅间,人来人往的到底不好再纠缠。
不过看到那只漆盒在她手?中,心里便有了七八成把握。倒也不必如此急迫,这?等绝色,也该徐徐求之。
他遂并未再追上去了,悠哉游哉地坐回雅间喝了一壶茶。
温热清淡的茶水入喉,忽觉有些乏味,想念起辛辣醇厚的陈年老酒。
正如温柔小意的女人见惯了,便想尝尝烈酒一般的女人。
没坐多久,宋臻付了茶钱,心情颇为愉悦地出了茶楼。
未料刚走几步,行至人迹稍少?处,他忽被人从脑后劈了一掌,当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