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姜韫甫一睁开眼,便见沈煜正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目光幽深。
“头还疼吗?”沈煜见她醒了,轻声问。
她摇了摇头。昨夜委实算得上近些日子以来?睡得最舒坦安稳的一晚了,大抵得归功于?夜里沈煜不?厌其烦地为她按揉。
屋外晨光熹微,天色已然大亮了,几缕春光自半敞的窗牖照射进屋,映出在半空中游荡的尘埃。
时辰约莫是不?早了。往常这时候沈煜应当已经起身穿戴准备去官衙或是进宫上朝了,今日怎么还躺着?
于?是她问:“侯爷今日不?去上朝吗?”
“去。”他应了一声,旋即掀被起身,又俯身为她掖了掖被角,末了,又道,“还是请御医来?瞧瞧吧,开些温和的药方子调理调理也是好的。”
姜韫闻言本想出声拒绝,顿了片刻又把话咽下?了。
随他去吧。
她望着他更衣束发,临了在腰间束上白玉蹀躞带,恍惚想起大婚第?二日去东院给李氏敬茶的时候,李氏央她为他整理那玉带,她手指节像是生?了锈,半晌没给他弄好。
除开家世?和相貌,她有什么让沈煜心悦之处呢?
不?温柔不?贤淑不?体贴,还表里不?一,瞒着他好些事,他分明都是瞧出来?了的,却?也不?曾再细究了。
朝堂之上的利益前途和她之间,应当是很好取舍才是。
就像哪怕她不?得不?承认沈煜待她算是不?错了,除开姜家和政治利益,她甚至是对他这样的人有好感的,但在家族利益和他之间,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情爱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皆不?过是镜花水月,稍纵即逝,只有切切实实的利益和权力?才是在这京都安身立命的根本。
背后?没有姜家的姜四娘恐怕都无法在京城后?宅安稳度日,没有权力?的沈煜则不?过是个西北小城出身的军户,连上朝堂的资格都没有。
他在犹豫什么呢?
姜韫神?思恍惚之时,忽见沈煜穿戴完毕后?,折回身移步至榻前来?了,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沈煜面色沉静地望了她一会儿,须臾后?俯下?身,如往常一般临走前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
她也没躲,只眼睫微颤。
习惯有时候很可怕,让很多事无知无觉地变得理所当然,接受起来?心平气和。
待得沈煜出去后?,她兀自在榻上又睁着眼躺了一会儿,才招手让锦瑟近前来?服侍她梳洗。
锦瑟自打上回在姜家听她说了那样一番话,看向?沈煜的眼神?总带着防备和惧怕。一早瞧见他二人之间气氛尚算和谐,又不?由叹了口气:“造化?弄人,怎么偏偏就让您和姑爷事事敌对了呢?姑爷瞧着,倒像是真心实意的。”
姜韫闻言,漫不?经心地睨她一眼,道:“胳膊肘往外拐了?你是不?知道,我在那梦里苦心孤诣十年,熬了十年终于?能翻身做皇太后?了,结果在登基大典前一日,被他指使人下?毒害死了。要不?然我也不?至于?动了给他下?毒的心思。”
锦瑟倒吸一口凉气:“姑爷下?毒害您作甚?”
“挡着他的道了,他带兵造反打进京都了,先是做了摄政王,后?来?干脆直接篡了位。”姜韫声音压低了些,一面说着,一面自雕花铜镜里端详自己的面容。
这些日子瞧着好像又瘦了些,脸色也苍白了不?少。
她言罢,抬手从妆奁里寻出一盒精细的胭脂。
锦瑟半晌没伸手去接那胭脂粉盒,整个人震住了。
永平侯后?来?竟会篡位登基做皇帝吗?
“那您到时候岂不?是还是皇后??”锦瑟喃喃道,“那算命的算得还真有几分灵验。”
姜韫自顾自对着铜镜点胭脂,闻言白了她一眼:“那也得有命才是。”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那梦里我最后?死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你一人了,为我换上礼衣、梳好妆之后?,便伏在我榻前用?剪子割了腕。”
锦瑟双眸微睁,心里暗道倒真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儿。
“你跟着我在宫里熬了那么些年,最后?也没落着个好。你说你寻个踏实的清白人家嫁了多好?跟着我只有吃苦的份儿,指不?定?哪天命就没了。”姜韫轻声说着,点完了胭脂,又去点唇脂。浅浅地在唇心晕开一点点嫣红的唇脂,气色瞧着便好多了。
锦瑟这才明白当初她催她嫁人的用?意,不?由鼻子一酸,道:“娘子说笑呢,锦瑟就愿意一辈子跟着您,跟着您才有好日子过呢。离了您,谁还把奴婢当人看?”
“谁敢慢待你,我来?收拾就是了,怕什么?你在我身边日子过惯了,出去了定?是要适应一番的,但那是好日子呀,过着过着就好过了。”姜韫仍是没断掉想让她离开她平安顺遂过日子的想法。
锦瑟垂下?眼,低低道:“您可别?再说了,再说奴婢可要跟您急了,奴婢就要跟着您,哪也不?去。”
姜韫转头瞧她,半晌没再说话了,心里微叹口气。
……
这一整日在府里抄抄佛经练练字也就过去了,到晚间李氏遣人来?叫她去西院一道用?晚膳,她才搁下?笔起身出了院子。
西院的桌上菜肴已经上齐了,待得她到了,李氏和李兰庭才起身入席。
动筷前,李氏侧头去吩咐管家:“去官衙催一催御之。菜都凉了,我们便先吃了。”
姜韫垂着眼,接过锦瑟递来?的素帕擦了擦手。
没吃几口,李氏忽然又说起子嗣之事,白日里跟英国公夫人一道喝茶,眼红得很,此刻便感慨道:“英国公府上读书人少,都是行伍出身,给小郎君取个名字绞尽脑汁的,往日里不?在意这些,这会儿翻身做勋贵了,生?怕名讳取得不?雅了落了下?乘。”
她言及此,眼里带了笑意:“咱家就不?同了,御之自小虽则兵书读得最多,四书五经我也没让他落下?过。再者娇娇可是自幼饱读诗书的才女,到时候给小郎君小娘子取名讳自然是得心应手的。”
姜韫举筷的手顿了一下?,犹豫了一下?,而后?搁下?筷子正色道:“婆母,儿媳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儿媳天生?体寒,极难生?养,只怕没法儿有子嗣。”
李氏闻言脸色一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下?午过府来?的太医诊断的?”
姜韫下?午的确顺口问过此事,得到的答复和前世?没什么两样,此刻便应了声“是”。
尔后?她瞧了一旁的李兰庭一眼,道:“儿媳打算和侯爷再提一提,让他自个儿纳几房妾室,也好绵延子嗣。”
李兰庭闻言,微顿了一下?,又自顾自埋头用?膳去了。
李氏却?停了筷子,越发沉默起来?,半晌后?才道:“不?急。娇娇你先调理着。哪有庶子先于?嫡子的道理?往后?瞧瞧再说吧。”
姜韫温顺地应下?。
到沈煜回府之时,席上正谈及李兰庭的婚事。李氏挑出来?几人,让姜韫帮着一起参谋参谋。
挑来?挑去也委实没几个诚心如意的,姜韫柳眉轻皱,静了半晌忽然道:“明日便是春闱放榜了吧?圣人初广推科举,今岁进士头名定?是人中龙凤,且一入朝堂便是平步青云深受重用?的。婆母不?如考虑考虑,为兰庭表妹在新科进士里挑一位夫婿?”
她话音刚落,便见沈煜快步进屋了。
李氏让他赶紧入席,又吩咐侍者去加几个热菜,末了才转头看向?姜韫,道:“倒是个思路。明儿放了榜让人去瞧瞧,有没有家世?不?错,人也长得周正的……那个崔家九郎好像听说此次也参加了科举,先前秋闱还中了解元?娇娇是识得他的吧?”
“识得的,”姜韫下?意识瞥了身旁的沈煜一眼,尔后?接着道,“年幼时两家关系更好些,小辈们总在一处玩的。崔九读书向?来?用?心,此次若是中了状元也不?稀奇。”
沈煜闻言,取筷的动作微顿。他想起来?初时还曾因为她一口认定?崔九能高?中一事而心中不?快,原是她有前世?记忆,早就知道崔九会金榜题名。
李氏感叹道:“他不?靠崔家恩荫也能谋一番好前途,真是个好的,只不?过崔家到底门第?太高?了些,不?好高?攀。”
“婆母瞧瞧其他的举子也好,指不?定?有合适的。”姜韫接话道。
……
用?完晚膳后?,姜韫和沈煜一道回东院。
路上两相沉默了很久,才闻他忽然道:“你父亲明日便能复职了。”
她脚步一顿,停下?来?瞧了他几眼。
这事倒是比她预想得要顺利许多。
沈煜也跟着驻足,转头望着她,目光沉沉:“靖安今日也离京了。”
言下?之意就是姜韬不?会再上战场了,眼下?人还被关在姜府里呢。
姜韫怔了一下?,而后?轻“嗯”了,复提步往前走。
他三两步跟上,临到东院的灯烛遥遥瞧得见时,才忍不?住问:“夫人从前和崔九关系不?错?”
成婚前他在茶楼里瞧见她和崔九,便好几日没睡好觉。世?家女配世?家子,向?来?都是天作之合似的。
她脚步没停,淡声道:“还好。他十多岁失怙失恃,便出去游学了,妾也就不?再与他有什么来?往了。”
“游学?”他信口接了一句。
姜韫便道:“他还去过雍和呢,侯爷的故里。那几年想来?是去了不?少地方,后?来?还撰写了一本游记,其中便写道,雍和的日出很是壮美,难得一见。”
她说这话时并不?曾多想。这一世?她又不?曾撞见沈煜被世?家子冷嘲热讽的尴尬局面,也没为他解过围。
沈煜听在耳中,不?由脸色一僵。
不?是她父亲写的游记吗?
怎么成了崔九?
他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好在夜色渐沉,无人瞧得见他的脸色。
姜韫见他不?知不?觉脚步缓下?来?了,不?由回头问:“侯爷还有事吗?”
“并无。”沈煜声音有些哑,“他倒是有眼光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