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揣着铜手炉往殿外走,熟门熟路地寻了个僻静处吹风。
凉风拂面,吹得她心也冷了下来。
前世姜韬之死是结症根本不在于韩靖安,而是韩靖安背后运筹帷幄的沈煜。他坐镇京师,让千里之外的韩靖安按兵不动,见死不救,那韩靖安便二话不说眼睁睁看着姜韬全军覆没。
韩靖安不足为惧,让她头疼的是沈煜。
当初在宫宴上好心为他解围,当真是昏了头。
彼时她念及他深受皇帝宠信,是新贵里一把出鞘的刀,指望他能承她的人情,日后在朝堂上不奢望他能与世家握手言和,争锋相对时能互相留三分余地便好。
谁曾想他手起刀落之时根本就不知余地为何物。他下手越狠,皇帝越信任他,他就爬得越高,哪里会留余地?
他在官场上孑然一身无所顾忌,世家背后却有一整个姓氏的烂账。姜家在他手上吃了不少的亏,到最后连长房嫡支唯一的儿郎也没保住。
前世姜韬出殡那日,她在皇帝的紫宸殿前跪了一夜,联合御史台弹劾沈煜抗旨不尊,用兵不当,因一己之私不顾数千将士性命。
韩靖安手上那十万精兵,分明是皇帝亲口下的圣旨,派去支援守城的姜韬。却被沈煜阳奉阴为派去了沙洲,给了韩靖安。
他怎么敢?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像压根儿就不在意那十万精兵是沈煜的旧部,且在那十万将士眼里,沈煜的命令比他金口玉言的圣旨还管用。
后来她在紫宸殿前跪得头昏眼花,御史们的奏章也一叠叠地在皇帝的桌案上堆砌之时,沈煜若无其事地进了宫,在皇帝跟前虚情假意地请罪,以“决策失误”四个字轻飘飘地抹平了一切。
风刮得越发狠了。
姜韫在风口立了半晌,手中的铜手炉已然冷了个透彻,遂转头递给身边跟来的锦瑟,吩咐她去找内侍换一换里头的火炭。
锦瑟犹疑了一会儿,还是领命去了。
姜韫独自留在原地未动,又静立了好半晌,凝神细思对策。
夜深天寒,冻得让人有些受不了了,却良久不见锦瑟的人影。
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转身离去之时,忽见小巷里窜进来一个人影,手里端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
她屏息,眯眼瞧过去,借着月光讶然发现那人影有些面熟,回忆了半响才想起来,是前世崔贤妃身边的贴身宫女。
此刻那小宫女弯身将手里的红木托盘搁在地上,从腰间取下来一只纸包,拆开来,将里面的药粉倒入托盘上的那碗燕窝里。
末了,小宫女正准备端着托盘起身,忽然脊背一凉,侧头便对上了一道威压十足的目光,心虚之下惊慌失措,手上一松,那碗燕窝便泼了一地。
“这燕窝是给淑妃的?”姜韫冷声问。
小宫女寒蝉若惊,跪伏在地不敢说话,心里暗自揣度这到底是哪位贵人,一时间六神无主,只觉天要塌了。
“在哪个宫里当值?”她又问。
这回小宫女颤颤巍巍地答了:“奴婢……奴婢在御膳房当值。”
姜韫垂眼看着她,渐渐蹙了眉。
她原以为前世淑妃险些小产是杀敌一千自损八千,演苦肉计给皇帝瞧,贼喊抓贼陷害于她。此事背后竟是崔贤妃在作祟吗?
她不会记错,这小宫女便是日后崔贤妃身边的贴身宫女,且在崔贤妃去世后照顾楚王衣食起居。那宫女就是御膳房出身的,想来是宫宴之后没多久就被调去了崔贤妃身边。
姜韫瞧了几眼地上淅淅沥沥的燕窝,又想起前世那碗楚王端来的银耳羹。
她太大意了!
让崔家在她眼皮子底下玩这些把戏,在她背后放冷箭而毫不知情。
前世她入宫为后,姜禄入政事堂拜相,姜家稳居世家之首,而崔家则有些式微了。姜崔两家是世交,向来关系不错,后来她将崔贤妃的儿子养在膝下,不外乎是考虑到世家利益绑在同一条船上,崔家和姜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谁曾想崔家在这个时候便有了异心。
姜韫眼神越来越冷。
那小宫女瑟瑟发抖,倏地趁她没留神之际一下子拼了命似的转头就跑。
她一怔,赶忙追了两步,眼见着那宫女就要跑得没影儿了之时,忽遥遥瞧见去而复返的锦瑟正拿着她吩咐去换的铜手炉,其身后还跟着面色稍显不愉的沈煜。
容不得多思忖,姜韫忙不迭使眼色让沈煜去把那小宫女给拎回来。
既然是如今崔贵妃的人,又被她撞见了她下药一事,这般放她走了,无疑会引起崔贵妃警惕和敌视,再一次被搅和进后宫争斗里去。
沈煜不明所以,却还是眼疾手快地依着她的意思把人给扣回来了,避开来往的宫女内侍,将人重新摁进狭窄小巷的阴影里。
他近前来才瞧见满地狼藉,不由皱了眉,将手下之人往下又摁了摁,问:“这宫女不识好歹冲撞夫人了?”
姜韫抿着唇没作声,兀自思忖着如何处置此事。
崔家不仁不义,她又岂会心慈手软忍气吞声?
皇帝如今把淑妃的肚子当眼珠子看,崔家的这个把柄她要是能握在手里……
“侯爷能把人弄出宫去吗?”她忽然抬头问。
沈煜闻言很是惊了一下。
宫里的宫女内侍都是记录在册的,是天子的家奴,哪能随意被带离皇宫?
姜韫咬了咬唇,这些她自然心知肚明。她不把话说明白,没道理让沈煜冒险行事。可如若将这些曲折一一道于沈煜,岂不是暴露了自己?
正犹疑之时,忽听沈煜低声道:“夫人先回去吧,这里由我来处置。”
他言罢,从锦瑟手里接过换了火炭的铜手炉,将之塞进她袖笼里,触到她冰凉的指尖,顿时拧了眉。
“怎么这么凉?”他温热的手掌捂了一下她僵冷的手背,又轻声催促她,“快回殿里去。”
姜韫揣着铜手炉,有些发怔,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抬头望向他,沉默了片刻,尔后收回视线,移步进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