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往左拐过去,便是皇城寸金寸土的崇仁坊,坊内高门林立,皇亲贵戚、文武权臣比比皆是。
入坊左数第三户,朱门高墙,门前石兽栩栩如生,柳树轻垂,巍峨不失雅意,便是京中百年世家姜家的府邸了。
一名年轻俊秀的少年郎勒马停于姜府门前,轻手轻脚牵马入府,把缰绳递给小厮,又忙不迭取下马背上挂着的箭筒塞进他贴身侍从的怀里,让其赶忙藏回他院子里去。
随后,他整了整衣衫,故作轻松,一面三步并两步地往内院去,一面问身边跟着的小厮:“阿姊今日可有问起某?”
他长身鹤立的,一步三尺远,那小厮小跑着才能跟上他,微喘着答话:“并未,四娘院子里的秋竹说,四娘连着好几日都不曾出过阁,也不遣人进去伺候。”
姜韬顿时松了一口气,走了两步,又惴惴不安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脚步一顿,压低声音问小厮:“有几日了?”
小厮一脸茫然:“什,什么几日?”
“阿姊上回罚某是哪一日?”姜韬有些不耐烦。
小厮福至心灵:“上月二十九!”
姜韬掐指一算,不由心慌意乱。
他那嫡亲的阿姊已有整整七日不曾打过他了!
莫不是当真被他气到了,打算再也不管他了吧?
“她整日待在屋子里作甚?莫不是病了?”姜韬蹙眉问。
“应是不曾……”
他脚步一转,匆匆往姜韫的院子里去。
……
姜韫把自己关在屋内,连抄了好几日佛经才静下心来。
一卷抄完,她搁了笔,抬手将澄心纸封好成册。
良久,她自案前起身,莲步轻移至梳妆台前坐下。
宝相花纹的铜镜映出一张如花似玉的娇嫩面孔,纵然未施粉黛,脸色略显苍白,依旧隐隐得见几分日后的国色天香。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怔忡起来。
镜中是十六岁的姜韫。
是百年世家姜家的长房嫡长女,祖父是坐镇政事堂的姜老相公,父亲是吏部尚书,京城贵女无人出其右的显赫与尊贵。
比起家世,姜韫更为人称道的是她艳冠群芳的好相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不必说。
也因此,十六岁这年,她被选入宫中做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引得众人艳羡。
姜韫抬手重新绾了发,自琳琅满目的妆奁里取了只掐丝珐琅的簪子簪进发髻。
镜中少女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却依旧透着难掩的稚嫩与娇憨,无声地提醒她——她回到了十六岁。
一切重头来过。
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
敲门声倏地响起,打断了姜韫的思绪。
“阿姊!小厨房刚出炉的糕点,拿给你尝尝!”
她顿了片刻,道:“进来吧。”
姜韬闻言,提着食盒兔子一样推门窜进来,笑嘻嘻地将一碟杏仁酥端过去。
“搁着吧。”姜韫没动,抬眼打量他片刻,又兀自坐回案前,去翻阅那册抄好的佛经了。
姜韬觑着她的脸色,觉得他阿姊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趁热尝尝吧,阿姊。”
姜韫视线移过去,一眼瞥见他端着瓷碟儿的手上戴着枚玉扳指,心口顿时一涩。
面上却冷了下来,不轻不重地问:“你又去打猎了?”
姜韬还未发现是哪里露了馅儿,顿时一脸苦色,迎着她的目光支支吾吾“嗯”了一声。
他以为紧接着便会是劈头盖脸的怒斥,训他“不好好读书,成日里和那群不三不四的纨绔厮混在一起,斗鸡走狗不学无术”云云,却没料到她竟只问了一句便沉默了下来。
姜韫有些恍惚。
这玉扳指正是她前世日日戴在手上,死后被沈煜占为己有的那只。
是太元五年姜韬战死边关后,在战场上留下的唯一遗物。
她母亲去世得早,临死前攥着她的手央她照顾好幼弟。
彼时她含着泪满口应下,往后数载不分寒暑督促姜韬读书,盼他早日成才,顶天立地,最后却让他韶华之龄死于大漠孤烟之中,只一盒骨灰回了故都。
姜韫猛地垂头掩去眼中的湿润。
“阿姊?你怎么了?”姜韬有些慌了,平日里偷偷出去打个猎哪会这么严重,定是他在外面闹出来的事败露了,遂忙不迭哭丧着脸主动认错,“阿姊某错了,你别生气,是某不该和崔十一打架,某真的知错了……”
“你说什么?”姜韫蹙眉,抬起头问,“你好端端地和崔十一打什么架?”
姜韬心里咯噔一声:“阿姊你不知道啊?”
姜韫冷冷睨着他。
姜韬肠子都悔青了,苦着脸一五一十地道:“还不是那崔十一出言不逊,仗着他姐要被封为贵妃了,在某面前耀武扬威的!”
姜韫皱着眉没说话。
他又试探着问:“阿姊,你为何不去太后殿下的寿宴啊?他们都说你要是去了,何止贵妃,皇后殿下都是当得的,那多风光!”
上月末太后寿宴,宴请京中各家贵女入宫同庆,明面上是寿宴,暗里实则是选后。姜韫恰在寿宴前夜陡然惊醒,当即告病闭门不出。祖母气得七窍生烟,临时换成二房的庶女带进宫去,最后连个妃位也没捞着。
姜韫仍旧没作声。
风光给旁人看,血泪往肚里吞。
有意思吗?
她前世十里红妆入宫为后,真真是羡煞众人。可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哪里有什么可艳羡的?
这年战乱已定,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新帝起于微末,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江山,登基后一身的伤病,朝堂政事应付得吃力,而朝中新旧两党泾渭分明,以姜家为首的世家旧贵族和那群跟着新帝打天下加官进爵的新贵族整日里摩擦不断、争锋相对。
皇帝出身寒微,最是看不惯手握重权在朝堂上肆意妄为的世家,又不得不处处仰仗世家,几经权衡才妥协封世家女为皇后。
新婚夜时,他便在她寝殿的香炉里放了避子药,尔后夜夜留宿淑妃的清宁宫。
姜韫也不在意,没过几年,力排众议把早逝崔贤妃的儿子养在膝下做嫡子。只要她是皇后,她膝下的儿子是太子,只消等到皇帝龙驭殡天,她就是皇太后。
然,谈何容易?
她进宫的第二年,身为政事堂元老的祖父重病不愈,驾鹤西去了,姜家元气大伤,父亲在朝中独木难支。随后,姜韬不顾劝阻从了军,太元五年冬战死边关,姜家嫡支凋零。
进宫十年,她就不曾有一夜安眠。
瞧着一片花团锦簇的姜家,历经连绵战乱,其实早已是个空壳子,又处于新旧贵族之争的风口浪尖,首当其冲。
十年纷争,呕心沥血,本以为胜券在握,谁曾想被那永平侯沈煜杀了个回马枪,功亏一篑。
姜韫思及此,仍是气得心口疼。
重活一世,断无重蹈覆辙的道理。
姜韫深吸一口气,卷起佛经在姜韬脑袋上轻砸了一下,告诫道:“你给我老实点,闲事少管。”
她言罢起身,拿着佛经移步出屋。
姜韬在原地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回犯的错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留这里做甚?”姜韫在门口站着,转身不冷不热地问。
他嘻嘻笑了下,旋即又叽叽喳喳地跟了上去——
“阿姊你去哪?”
“阿姊带某一起去瞧祖父吧!”
“阿姊你抄这么多佛经做甚?给祖父吗?”
“阿姊你的字真好看!”
姜韫充耳不闻,自顾自往祖父院里去。
这一世再懒得管那些纷争,等来年新科进士放榜,从中挑一个家世平平、相貌不俗的嫁了,或是做上门夫婿也不错。
多自在!
那杀千刀的沈煜便有多远滚多远吧!
她思及此,脚步都轻松起来。
姜韬在一旁好奇心起,忍不住问:“阿姊你不会真的像那崔十一说的,是为了他哥崔九才不愿入宫的吧?”
姜韫顿时皱了眉。
这谣言都传到府外了委实是不像话。
说起来崔姜两家同为百年世家,算是世交,幼时她与崔九郎崔璟算得上青梅竹马,后来崔九父母因故去世,关系便淡了。崔九在崔家的处境也因此尴尬起来,十多岁便独自去游学去了。
“阿姊你早就知道崔九要回京?听说他是回来参加科举的?阿姊你真的要嫁给他吗?”姜韬又问。
姜韫瞪他一眼:“胡扯些什么,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姜韬看她这模样,越发觉得她是碍于脸面嘴硬了,不由愁眉苦脸起来:“那崔九有什么好啊让你心心念念这么些年,整日里一个劲儿死读书,文绉绉的,酸死了,咱能不能换个姐夫啊?”
这下好了,一下子戳了姜韫的肺管子——
“你自个儿不好好读书,还怪旁人读书用功了?!你瞧瞧你这个鬼样子,连东市卖汤饼的小郎君都比你学问多!还瞧不起人家崔九呢?你信不信崔九明年春闱便能金榜题名,不靠半分家族恩荫,入朝为官?等人家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了,你还花着姜家的银子在地上斗蛐蛐!”
姜韬见势不妙,拔腿欲跑。
姜韫说着脚步也未停,两人一道沿着游廊拐了个弯儿,忽然一齐驻了足。
一身官袍的父亲姜禄立于祖父的房门前,侧眼瞧见他俩,当下狠狠皱了眉,头上青筋直跳,旋即又转过身去,对着他身侧之人作了个揖,歉疚道:“让侯爷见笑了。”
姜韫心头一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姜韬讪讪的,悄悄跟她咬耳朵:“父亲有贵客怎么也不说一声?”
她没搭理,兀自眯眼盯着那人。
只见他身着绯色官袍,官帽随意地拎在手里,眉眼锐利如刀,气势凛然。
果不其然,姜府这位贵客正是日后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如今的永平侯沈煜。
他微侧身避了姜禄这一礼,淡声道:“无碍。”
姜禄随即引他入室,客气非常:“侯爷请。”
姜韫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不上前也不作声。
沈煜不疾不徐地提步过去,忽然状似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又面目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她忍不住指尖轻颤。
这一眼,叫她恍惚想起有一回在御书房外与他擦肩而过,他扭头望向她时鹰隼一样的目光。
无怪乎皇帝日夜难眠容不下他,这人天生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