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规矩大,除了宋思礼和宋炽天不亮就要动身上朝,卢夫人卧病在床,其余人只要在家,每日都要按时去董太夫人那里晨昏定省。
腊月前,天气寒冷,董太夫人心疼孙女们,将晨间问安的时间往后推了半个时辰。
初妍第一天请安,玉柚和香椽都十分紧张,早早地就来唤她。初妍却不慌不忙,先去正房看过卢夫人,服侍她喝了药,又陪着喝了一碗燕窝粥,才从从容容出了门。
卢夫人不放心,叫周妈妈陪着一道去。初妍笑着婉拒了。她自己应付得来,没必要再多一人陪她受冷脸。
阳光正好,驱散了早春的寒意,梧桐枝桠透出星星点点的绿来,一大片金黄的迎春装点出初春的明媚。
鹤年堂正厅的槅扇半掩着,欢声笑语从里面传出来,热闹非凡。玉柚询问地看了打帘子的小丫鬟一眼,小丫鬟低声道:“二太太,二姑娘,三姑娘都已经到了。”初妍是最后一个到的。
玉柚担心地看向初妍,初妍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想起前世她第一次来请安时的情景。周妈妈和香椽陪着她,早早地到了鹤年堂,小丫鬟一句“太夫人还未起”,将她们拦在了屋外。
阳光照在身上,带着融融暖意,她的一颗心却像浸在冰窟窿中一般。透过半开的槅扇,她分明看到董太夫人穿戴整齐,扶着高妈妈的手,站在小厅的青花瓷缸前喂鱼。
她曾经真心想当一个好孙女,可再多的真心也经不起反复的磋磨。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她的心也会流血,会疼。
好在,她现在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在意这些人。
小丫鬟打起帘子,笑盈盈地说了声:“大姑娘来了。”众人听到动静看了过来,笑语声停顿片刻。
董太夫人正歪在罗汉榻上和宋娆说话,冷哼了声:“我还以为我们大姑娘娇贵,不打算来老婆子这里了呢。”
话说得重。初妍垂着眉眼,慢慢开口:“祖母说得没错,孙女差点就不敢来了。”
董太夫人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气得冷笑:“大姑娘好大的架子。”
初妍幽幽道:“反正祖母也不想见到我。”
董太夫人一愣,恼羞成怒:我怎么不想见你了?”
初妍没有说话,目光盈盈地看向她,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中仿佛有水波荡漾。
董太夫人心口一窒,怒火一下子被浇灭,怔怔地看着初妍,露出颓然之色:孩子说得没错,自己是不想见她,却说不出口。
初妍规规矩矩地给董太夫人行了礼,目光落到坐在下首穿着秋香色绣牡丹蜀锦褙子,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面上。
董太夫人僵着脸:“还不给你二婶行礼?”
初妍行礼,叫了声“二婶”。
段夫人笑容矜持,姿态高高在上:“昨儿我事忙,等到来的时候大姑娘已经走了,没有见到,还望大姑娘休要见怪。”
初妍心里腻味:段夫人还是老样子,明明不满意自己没等她来就走了,还要故意这么说。
她看向段夫人,神情真诚:“我怎么会怪伯母?庄子的事确实比我重要多了。”
段夫人噎住。藏于袖下的手攥紧了帕子:这死丫头是故意的吧?明知大人昨日还为了这事发作了一通,这会儿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偏偏宋姮完全没听出两人的机锋,深表赞同地道:“娘管着一家的嚼用,有事脱不开身也是没办法。”
段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宋姮一眼:她这个女儿,真是被宠过头了,怎么就这么傻?
宋姮毫无所觉,笑着依到她怀中,兴奋地道:“娘,阳湖公主的赏花会真的给我下帖子了?”
说到这事,段夫人也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是真的。”
阳湖公主是永寿帝卫昀的胞妹,最好热闹。阳湖公主府每年一度的赏花会更是京城一大盛事,向来只邀请皇亲贵戚,以及顶级勋贵权臣家的年轻一辈参加,可谓一贴难求。宋思礼去年还只是鸿胪寺卿,不够资格,宋姮之前从来没有收到过帖子。
宋姮脸上的笑容止也止不住:“这下子廖家五娘就没法在我面前炫耀啦。”她口中的廖五娘是礼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廖是元的孙女,和她素来交好,已经连续两年参加了赏花会。前儿廖五娘又带了赏花会的帖子向她炫耀,为此,宋姮生了好一场闷气。
宋娆在一旁凑趣道:“恭喜阿姐了。”
宋姮拉着她手,一脸遗憾:“可惜阿娆不能去。”宋娆是庶女,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盛会。
宋娆的笑容僵住,半晌,方强笑道:“我怎么能和阿姐比?”
宋姮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冲着初妍笑:“真可惜,姐姐也不能去。”
初妍心中一动:她先前怎么没想到?忠勇候府圣眷正隆,这样的盛会,他们府上的姑娘多半会参加。如果红蓼就是前世的姬皇后,在赏花会上,很有可能见到对方。
只可惜,前世,她没能参加赏花会,并不知道姬氏当初有没有去。
她得想个办法参加赏花会才行。
宋姮已经在憧憬那日该穿什么衣服,做什么打扮。到时,全京城的贵女都会聚在一起争奇斗艳,她可不想被比下去。
董太夫人、段夫人、宋娆也时不时帮她参详两句。
正说得热闹,小丫鬟在外面禀报:“锦绣坊的娄娘子来给太夫人、夫人请安。”
段夫人讶道:“她怎么来了?”锦绣坊正是宋府常用的帮几位女主人做四季衣裳的铺子。
董太夫人道:“来得正好,二丫头去赴宴,正要做两身新衣裳。”
娄娘子被叫了进来,笑呵呵地给屋里几个人都行了礼,轮到初妍时,她眼睛一亮,殷勤道:“这是刚回府的大姑娘吧?我今儿可算是长了眼了,天下竟有这么标致的姑娘。”
初妍笑了笑没接口。倒是宋姮哼了一声。
娄娘子何等人,立刻回过神来,补充一句道:“再瞧瞧府上的二姑娘、三姑娘,唉哟,贵府怎么尽出美人了?”
宋姮的脸色总算好看了点。
董太夫人听得直摇头:“瞧瞧这张嘴,尽是好听的话。”
娄娘子喊冤:“太夫人错怪我了,我嘴笨,只会说实话。”
气氛热络起来,段夫人笑:“你怎么知道我们府上的大姑娘回来了?”
娄娘子道:“小宋大人派人去我那儿递了话,叫我今日过来,说要帮大姑娘做几件衣裳。”宋家叔侄两人在朝为官,为了区分,一般叫宋思礼宋大人,宋炽小宋大人。
段夫人笑容僵住,脸上火辣辣的。她昨日刚说来不及做新衣,叫胡妈妈送去几件宋姮的衣服,今儿宋炽就叫了锦绣阁的人来帮初妍重做衣服,这脸委实打得啪啪作响。
董太夫人心里叹气,这个段氏也算是出身大家,怎么到现在做事还是这么抠?大丫头是什么身份?是老大的遗孤,正正经经的长房嫡女,她却根本不当一回事,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传出个苛待侄女的名声好听吗?
也就是在宋家,卢氏病弱,没有妯娌相争,她又身份高贵,连宋思礼都让她几分,要是在别家,这主母的位置早就坐不稳了。
董太夫人顾着宋家的面子,主动将责任揽上身:“是我疏忽了。大丫头刚回,她母亲又病着,原该我这个做祖母帮她打理,如今倒要她兄长操心内宅之事。”
宋姮不服气:“母亲昨日不是问我拿了几件平时不穿的衣裳送去了吗?”
董太夫人:“……”
段夫人:“……”
娄娘子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到。
初妍差点没笑出来,决定以后要对宋姮好一些。这位可真是个妙人。
宋炽喊了娄娘子来宋府,原本是掏私房帮初妍做衣服。宋姮一句话扯了后腿。段夫人不得已,为了表明自己没有苛待侄女之意,只得忍痛表示,这银子公中出了。
*
宋炽刚到家就听说了这件事,想了想,脚步一转,先去了云汀院。
有人正在弹琴。仙翁仙翁几声后,悠扬平和的琴声响起,先还显得生疏,反复几遍后,渐渐流畅起来。
他循声而去,看见香椽端了一个托盘,站在帘外不敢惊扰。
琴声潺潺,如春风和暖,细雨飞花,一片祥和。一曲终,余韵袅袅,香椽乍然回神,正要掀帘而入。
一只手从旁接过她手中的托盘。
香椽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宛若水墨描就的清隽眉眼映入眼帘,她恍然回神,慌慌张张地行礼道:“大,大公子。”
宋炽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掀帘进了屋子。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前的美丽少女。
初妍腰背笔直,手按琴弦,闭眸不动。夕阳的余晖从雕花的窗格透入,她半边脸沐浴在金红的光芒中,肌肤晶莹,长睫鎏金,神情恬淡。
安静、美好、隽永。
宋炽冰冷的心仿佛忽然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