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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塞罗山的硬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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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是个萧瑟的秋天,黄昏时分的晚霞肆意地铺陈开来。几个理学院的学生横七竖八地躺在Killiancourt的草坪上,兴奋地讨论着下个周末去哪里玩。

裴彻和希克斯沿着左边的小路往前走,路边的欧洲白栎光秃秃的,刚刚下课的学生抱着书,从楼梯口鱼贯而出,赶往晚上的party或者自习教室。

有女生抱着厚重的教材,小声说着借过,神色匆匆地和他擦肩而过。其实她走的很快,裴彻的余光里只瞄到一道?似曾相识的影子,但是那一秒足够让心脏停拍。他神使鬼差地回了头,只看见一个不太熟悉的背影。

驼色大衣和长卷发,踩着高跟靴,看背影就知道是个漂亮女孩子。

他的目光定了几秒,又?转过头,然后神色如常地往前走去。

希克斯觉得新奇,捅捅他的胳膊,问道:“你认识?”

裴彻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摇了摇头,“不认识。”

希克斯也回头看了一眼,又?了然地点点头,以为自己懂了:“我也觉得挺眼熟的。哎…她好像我们上个学期的助教…不是艾米丽娅,是另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助教。我有些忘了,你记得她叫什么吗?”

深秋的落叶金黄,铺在地上厚厚一层,踩上去咔吱咔吱的很好听。裴彻想了想,很平静地说:“不像。”

希克斯觉得此人有病,疑惑道?:“那你看什么?”

“我以为是高中时候的女友。”

手机“滴”的一声,是助教发来的邮件。希克斯回复完邮件,把手机揣回兜里,“哦”了一声,“以前没听你提起过。怎么了,我还有机会见一见这位女士吗?”

学生们已经下课,教室里空空荡荡,透过玻璃窗,勉强可以看到桌椅轮廓。他又?想到高中教室里那个空了很久的座位。

谢宜珩离开学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物理课只有两个人来上,他跟托马斯一人坐在教室一边,气?氛尴尬到布莱克先生都不愿意讲笑话。

化?学课再也没有迟到的学生,学校里再也没有人用拉丁语演完整幕戏剧。他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过,谢宜珩会不会?用一个匿名地址给他发邮件,控诉也好,谴责也好,只要再给出一点点的尚有余温的反应就可以。

但是她太果断太理智,不给自己和旁人留下任何余地。

他们走进?教学楼,身后的木门“砰”的一声合上,隔绝出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裴彻想了想,说:“没机会了。”

“记性挺好,”希克斯随口说道?:“别说背影了,我高中时候的女友站在我面前,我认出来的可能性小于百分之一。”

“因为她高中一毕业就去做变性手术了。不对,我该说她吗?还是他?”

其实不对的,这跟记性好不好没有关系。遗忘机制是一种主动的过程,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自己不想忘。

谢宜珩就像是诡异得人间蒸发了一样,她注销了过去使用的邮箱,没有社交媒体的账号,也不会?在LinkedIn上更新自己的简历。

他跟谢宜珩的联系断得干干净净——其实不算杳无音信,托佐伊的福,他知道她读的大学,知道她的专业,甚至看了她发表的学术论文?。

这个人不着调,论文写得一丝不苟,致谢部分就原形毕露。譬如说,感谢多伦多每年冬天的暴雪,让她不得不提早半小时起床;感谢古酿酒区的圣诞集市,出售的姜饼难吃得要?命,戒了之后三个月的下午茶,工作效率大幅度提高。

正好是圣诞假期,住在隔壁的意大利朋友过来凑热闹。这位友人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屋子?里转了几圈,觉得无聊,又?凑过头来,随口问道:“看什么呢,看的这么……?”

看到了论文页面的友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走到餐厅才发现希克斯也在握着电话,虚心接受导师的辱骂。

意大利友人看着自己放在门口的红玫瑰,不由得悲从心来,摇头感叹:“刻板影响原来是真的,STEM专业果然出nerd。”

希克斯挂掉电话,有些丧气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你说乔伊斯在干嘛呢?”

“你不会?要?去跟踪她吧?那就不是nerdy了,”友人一脸嫌弃,把小黑板上“希克斯被劈腿的第二天”里的数字改成“三”,放下马克笔,语重心长地教导他:“那叫creepy。”

文?档翻到底部,工作邮箱就附在最后。全世界每天有两千零五百亿电子邮件被发出,一封不带署名?的“圣诞快乐”并不能算做冒昧打扰。

客厅一角有圣诞树,挂着的小彩灯和金黄色的星星一闪一闪,细碎的光晕闪烁重叠,教室后面的空椅子?和整面墙上唯一一个满满当当的locker又?在他眼前出现。

确实有点creepy。手尖最后停在删除键上,光标迅速前移,吞掉每一个字母。

她的专业领域是机器学习,讲究算法和数据,和物理最大的关系可能是纠正word文?档里的错误拼写。

伤害不可挽回,凭什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再会??

时间旅行是悖论,过去的事件无法更改修正。后悔在某个瞬间开始,顺着过去到现在的时间线一路生长,愈演愈烈。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络,而他总是会想起谢宜珩。

想起谢宜珩喜欢买唱片,走过s的时候,店门口总是张贴着马克笔绘制的海报,用鲜红的笔触画着“NewArrivals”几个大字。他看着颇有设计感的海报,出神地想着里面会不会?有她找了很久的唱片。

从剧院出来是十字路口,市中心很热闹,车流往来不息,行人摩肩接踵,第一个红灯要等上很久很久。

马路上有亮色醒目的街头涂鸦,老生常谈的话题,关于温室效应和动物迁徙。下一个路口是森林公园,好天气?的下午会?有很多学生来野餐,花花绿绿的餐布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衍纸艺术,帕克曼音乐台的罗马柱路灯会在晚上五点钟亮起来。斑驳生锈的黑铁灯柱,玻璃罩,莹润的白光在浓重夜雾里朦朦胧胧的,沿着小径往前走,好像是摘了一路的月亮。

清晨六点钟,空气都是湿漉漉的。走过音乐台的时候,圆圆的路灯突然熄灭,周遭重新陷入粘稠昏暗。

他在一片静谧的昏暗中穿过公园,难得心神怔忪。

谢宜珩走路的时候爱东张西望,费劲地辨认砖石上的涂鸦字迹;喜欢在春天的下午来湖边晒太阳,一边沿着小径往回走,一边猜测这条路上的路灯是奇数或是偶数。

遗忘确实很长,她在波士顿生活了许多年,甚至渗透到了这座城市一部分的记忆里。而他屡屡走过街巷,屡屡会?想起谢宜珩。

日子过得不算波澜起伏,他有惊人的天赋,对这门学科称得上近乎虔诚的热爱,遇到了很好的老师,一路并不会?遇到多少坎坷,唯一的例外可能是个有些烦人的女同学。

大学时认识的同学,法韩混血,戴碧绿色的美瞳,头发永远漂成?金色,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叫仙度瑞拉。这位不像混血的女士并不短暂地追求过他一段时间,被拒绝后热情不减,各种各样的告白每月一次,好像在完成?什么奇怪的打卡任务。

这样的告白包括但不限于上同一门选修课,校园里屡屡又?屡屡的偶遇,以及巧合之下在加州理工再次见面。

谁知道是不是巧合。

仙度瑞拉被爱德华骂到自闭,第二天戴超大墨镜遮住桃子?眼,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好巧,北美洲这么大,怎么我们又在实验室遇到了?”

他愣了一瞬,按在开关上的手指停止,黑暗漫无边际地在室内蔓延。

北美洲到底有多大?

——大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概率并不为零的事件还未发生。

仙度瑞拉喋喋不休一整天,发现今天自己对面的人却格外无动于衷,连敷衍都懒得施舍。

她咬咬牙,傍晚时在门口堵住他,大大咧咧地伸出手臂,封锁大门,吹一声轻佻口哨:“我可是为了你转了专业,在这个见了鬼的理学院读了三年,研究生又?来加州理工读书,导师都是同一个。你要?是不跟我交往,你让我怎么办?”

怎么会?有人为了别人而活呢?他听完一段自我感动的故事,平静地盯着她碧绿色的眼睛:“履历很漂亮,欧洲的核子研究中心在招募助理,你可以去试试。”

好像她真的是来寻求什么建议的一样…仙度瑞拉看了他几秒,最终还是放弃了。她花掉的时间足够长,付出的代价足够高,对方力尽所能地给出客气?和体面,话到尽时,好像也确实是个不错的结局。

她笑了一声,侧身让出一条路来:“你走吧,我不恨你。”

他礼貌道?谢,在盛夏的夜色里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这句话遥远又?似曾相识。

当然不是与里面那位女士相识,因为记忆里那几个单词的发音和吐字时的腔调开始模糊,女主角已经离场很多年。

仙度瑞拉在后面叫他,笑着叹气:“你都不好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但是我知道您不是我该问的人。”

机缘巧合是一场音乐剧。哈维新交的女友是剧团演员,正好是个周末,哈维兴致冲冲地拉着他来给女友捧场。

高乃依的《熙德》,十七世纪的剧本,当下看起来有些俗套,讲的是那个年代的骑士们最热衷的荣誉与爱情。

未婚夫为了复仇,杀害了年迈的父亲,女主角在天平的两端摇摆,一端是家族的荣誉,一端是所谓的爱情。

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主角满脸泪水,最后说:“你走吧,我不恨你。”

后半场演了什么,他其实并没有听进去。直到掌声雷动,幕布拉上,灯光重新亮起。他握紧的手指缓缓松开,沉默许久,起身跟哈维道别。

这句告白称不上是告白,其实是有些年少的,生硬的,自以为是的浪漫。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听懂。

谢宜珩说了很多遍,她说过俏皮的玩笑话,也曾有一瞬咬着牙用一点点的真心来挽留,可惜当时他们说的还不是同一种语言。

*

希克斯的婚礼在马里布举办。沙滩婚礼,新娘喜欢热闹,喜欢鲜花,海风都是茉莉和杜松子的气?味。跳完第一支舞,是几个传统的婚宴游戏。

希克斯随手一指,新娘眨眨眼,很配合地抛出问题:“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他垂着眼,把香槟杯放回桌子?上,思索片刻,给出答案:“没有好好学法语。”

这句话尚有留白,令人浮想联翩。老友们听到新鲜八卦,配合地拉长了调子?“哦——”,替他惋惜一段并不存在的异国邂逅。

于是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秋天的金黄落叶腐朽干枯,加利福尼亚的圣诞节不会?下雪。地中海气候,春天潮湿清凉,青苔从砖缝里渗出来。三月的太阳已经让人睁不开眼睛,等到学院里的学生们穿上毕业袍,贝克曼礼堂举行毕业典礼,他才会?想起来,又?是夏天了。

门被敲响,是布莱恩来送资料,正好问他:“干涉仪的信号调整与采集还要?升级,爱德华请到了莱斯利·瓦里安特,还有一位他以前的朋友,想让你和两位教授对接一下。”

裴彻拒绝得很干脆,“我下周就要?去西雅图了,没有时间。”

布莱恩咧嘴一笑:“我也没时间,谁去?爱德华的那位老朋友是在牛津郡长大的,或许你们会聊得来?”

“让爱德华自己去。他最近能有什么事?”

布莱恩早有准备,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人事资源部这个月给了爱德华三个警告,性别歧视,侮辱性用词和污蔑人格。你确定要?他去吗?下个月设备要?维护升级,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停职吧?”

手机屏幕亮度开到最大,三条红色的警告占满屏幕。他跟布莱恩对峙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老头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还是多交际,多认识点朋友,手里多点人脉资源总是好的。不管是评定教职还是发期刊论文,总是用得上的。”

他不是不善交际,只是懒得从人际关系织成?的天罗地网里去窥伺彼此的几分真心。人脉和资源的背后是虚伪逢迎,麻烦事能省则省,和爱德华这个坏脾气的老头相处已经很累了,他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

“对了,你应该见过亨利了。我们学校新请来的教授,亨利·索恩,人工智能领域里很有名?的那位,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吧?”布莱恩耸耸肩,说:“我倒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我们学校…听说是同性恋?总不可能是喜欢爱德华吧?”

很耳熟的名?字。

在一边整理资料的罗伯特吓得手抖,“哗啦”一声,厚厚一沓纸从高处落下来。他一边弯腰去捡,一边瞠目结舌地发表感叹:“喜欢…喜欢爱德华?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宁愿和食人魔杰弗里·达默热吻两小时,我都不愿意和爱德华共事一天。”

他低头笑了一下,不是因为罗伯特那奇奇怪怪的笑话,是谢宜珩毕业论文里出现的那个名?字,“感谢我的教授亨利·索恩。”

这个名字好像有人在塞罗山的甲板上扔下了一枚硬币,“叮当”一声,某种深远微妙的关系由此产生,两个近乎平行的世界产生了唯一的交集。

*

爱德华坐在椅子?上,正在大声抱怨,说请动亨利是多么不容易,顺便狠狠地质疑了一下亨利的这位学生。

“虽然我知道这个学校计算机系的学生确实烂得发指,但是…”爱德华不屑地嗤笑一声,搜肠刮肚挤出一个不算刻薄的说辞:“他找个女学生也未免太可笑了,二十来岁的女学生,能有多大本事?”

裴彻把笔放下,客气地提醒他,说:“您注意一点,上周人事资源部才找过您。”

爱德华不在意地耸耸肩,说:“我认真的,他的这个学生既不是在研究所工作,也不是在大学任教的。毕业之后就去工业界工作了,你敢相信吗?这就好比我现在开车去硅谷,随便拉了个格子间的程序员…”

他面对着办公室一侧的黑板,字迹密密麻麻,仔细看上几眼才能发现某个计算错误。白板擦不知道多久没换了,马克笔的笔迹并不能被完全擦除,留下一大片黑色的模糊痕迹。他皱眉,一边从头算起,一边说道?:“工业界?在硅谷工作?”

爱德华在办公桌前看资料,把打印纸翻得哗啦响:“你提醒我了,她都不在硅谷工作,还不如?我开车拉来的程序员呢。”

亨利在牛津大学任教过十多年,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位女士从前是在欧洲企业工作:“是英国人?”

爱德华继续摇头:“加拿大人,亨利在多伦多大学教书时候的学生。”

“我看亨利也是疯了。”爱德华平时确实不会?记得这些七零八碎的小事,但是他和艾萨克是多年好友,知道艾萨克是和哪个小姑娘一起死在了枪击案里,嗤笑一声,说:“全世界叫路易莎的能有多少人?随便碰到个就大发善心,怎么了,难道大学是中东难民收留营,叫穆罕默德的都能被顺利收养?”

裴彻站在黑板前,看着一长串复杂繁琐的公式,听见自己的声音突然响起,声线滞涩:“您说这位女士叫什么?”

“路易莎,姓谢。”

那枚硬币没有在泥水里闪烁,也没有去往遥远的海域。最后一个音节脱口而出,“咚”一声脆响,他低头时才发现硬币就落在甲板上。

黑板上的公式写到底部,等号被拖出一条长长的线。符号变量彼此穿插,漫长的论证和引用全部结束。仿佛是期刊论文写到最后一页,答案昭然若揭,他终于从满墙的数字符号里看出了点什么来。

*

十七世纪的启蒙运动赋予科学至高无上的神性,重新定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

“人类的记忆以时间和空间为媒介,”写到这里已经算是那个年代的前卫思想,笔锋却一转,“而时间的本身就是媒介。”

他对这个描述产生过一瞬的好奇,但是表达含糊其辞,也不是某位巨匠的著作,所以并没有深究。

但是这个问题偶尔会?突兀地出现在脑海里,如?果把时间这个最重要?的定义标准看成?一种媒介,这段长度所横跨的两端可以被概括成什么?

太过于贵重,太过于不可替代,因为时间本身无法被概括。

*

“咚”

塞罗山的硬币穿透时间的媒介,纽带遥远的两端因此连结。

“咚”

感谢板块运动,感谢大陆漂移,分别的时间和空间被压缩又压缩,变成?薄薄一扇木门距离。

“咚”

两英尺外就是那位概括一切的女主角。

波士顿的月亮路灯,圣诞节傍晚的槲寄生和雪——整个故事说到底也只是关于她一个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平安夜快乐!!!!

裴彻:可能机器学习跟物理最大的关系是纠正word文档里的错误拼写。

谢宜珩:?给我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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