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化紧紧抱住她,下巴放在顾法宁脖颈后,感受着怀里人的气息,许久才低声叹息一句:“你若……真是眉眉就好了。”
现在是工作时间,顾法宁很敬业道:“师叔想让我是谁,我就是谁。”
“师叔,喝药吧。”
景元化放开她,开始冷笑:“你跟灵华宗弟子走得那么近,是想干什么去?”
开始了开始了,本以为装白月光就能躲过师叔严苛的审问,但这法子现在看起来不太行,师叔被白月光的怀恋,也就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又开始对她怒目而视。
面对他质疑的口吻,重点却不是质问去花楼找男人,顾法宁内心一轻,面不改色:“我响当当硬邦邦一颗铜豌豆,师叔要听我狡辩吗?”
“罢了。”
内室恢复安静,景元化疲惫地端起药碗,浓黑的药汁在微弱的烛火下一层层漾开。
暗渊下终日如夜,活的只有他和姑娘两人,他大部分时间眼上都蒙着药纱,但姑娘总喜欢收集不同光彩的夜明石,五彩斑斓的小石头能带给她不多的开心,苦中作乐得很有趣。
景元化把自己的夜明石全送给她,听她在身旁兴致勃勃摆弄的声响,还有换纱布时温软的肌肤相触,让他意外有种被需要的满足感。
很不错的感觉,他很享受。
在暗渊最后一段时间,他眼睛伤愈,极好奇一直只道名字叫眉眉的姑娘到底长何模样,便在换纱布的间隙顺势掐住腰,看清了她的脸。
明珠之曜下,她斜坐在自己怀中,仰头很是吃惊地瞧着他,鬓发微有些乱,但是眸光清亮,面如芙蓉,自有一股清灵。
她衣领下的脖颈细嫩雪白,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一块儿,沾满了他的气息。
当时他呼吸一滞,险些没控制住男人的欲·望。
但现在……景元化抬眼看了看顾法宁。
明明是所差无几的脸和相似的衣裳,可周身的气质那真是无法形容,一个像白玉兰一个……
像个叫小钻风的巡山小妖。
察觉到气氛僵持,顾法宁贴在墙角,对师叔暗中观察。
师叔一会儿看药一会儿看她,眼神沉沉,染上几分回忆往昔的暗色。
顾法宁心想,师叔又在思念他的白月光了。
相思是病,得治,能帮还是帮一把吧,她斟酌着开口:“师叔不妨说说眉姑娘的来历和去路,灵华宗有秘术可以仅靠贴身之物寻人,或许能帮您找找?”
景元化想起来,他手中的确有根白玉兰的簪子,却在他发狂杀妖兽的时候折断了,只剩下残缺的花骨朵。
景元化沉默,人都死了,亲手系给她的牵丝也断了,已经不抱有任何生的希望。
对上顾法宁熠熠生辉的眼眸,景元化内心忽然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暗含自己也未察觉的期待。
“明天找小鹤支钱,你给自己添一根白玉兰簪。”景元化很珍惜地从怀中摸出一方白锦帕子,展出支离破碎的玉花,平摊在桌案上,“过来看看,照这个花型做。”
顾法宁过去瞅了眼,是前些年修真界女修时兴的白玉兰簪,断口平整,像是激烈打斗中被人削断,有些花瓣都碎成了玉末。
看出师叔面对心上人的不善言辞,听说有寻人术可帮他找人,东西都拿出来了都还不好意思明面张口。
顾法宁内心又增添了一份同情,言简意赅道:“好。”
他好笑地放下药碗,“我看你挺喜欢跟那些宗门里的弟子混做一块,既然如此,明天跟我出去捉妖,好让你过过瘾。”
顾法宁惊奇地抬头。
景元化看了眼她交叠衣衫中的雪白脖颈,神识一乱,掀翻屋里的青瓷摆件:“那么多话做什么,我说让你去你就去!”
顾法宁如释重负地出门。
师叔的眼神很奇怪,移到脖颈就开始虚张声势,好像发现什么不能人道的东西。
顾法宁看了看,她穿得挺严实啊,这也有错?
*
清晨。
浸泡药材,煎煮两遍,再配好漱口的清茶,淘洗器皿,师叔对她不阴不阳两句,这一遍流程走完后,顾法宁在巳时准时下了早班,心情有点美。
妖氛已不能成气候,师叔自己先出门,叫她午时在西城门汇合,难得早上得闲。
顾法宁摸着了套路,用白月光的口吻才哄得师叔开口喝药,一切向白月光看齐,师叔心情好,她打工的心情更好。
虽然猜测竺岚月很可能就是师叔的白月光,但顾法宁觉得,这姑娘也不那么令她讨厌了。
女主能给女配施舍一个九九六的工作机会,这是福报。
扫完地抬头,一眼看见大小姐站在暖竹楼的外围,朝她眉眼含笑,也不知等她等了多久。
她没再和自己穿相同的白裙子,换上灵华宗的云蓝校服,袖口绑着护腕,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束好,一副蓄势待发的利落形象。
见她出来,大小姐脸上很快划过一丝怅惘,又元气满满朝她打招呼。
顾法宁:“让你久等了,抱歉。”
大小姐其实很早就来了,伫立在紫竹林深处,看顾法宁在早阳下烹茶煮药,洒扫落叶。
就像恍然回到六年前鲜衣怒马,云集雪白校服的赤霄之巅,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风走过山川,细雨打竹林,故里逢春,也逢故人。
已经很好了。
大小姐失笑,摇摇头说没什么,两人出府走在街上,大小姐先开口:“给我你的传信方式,我以后每月支给你钱,就当给你开辟事业?”
顾法宁本不想拒绝,但念及师叔的黑脸,有点怂:“……这有些困难。”
“如果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大小姐垂头抚着衣摆,只当是她要面子,“倒是我唐突了,你如今不容易,想给你捎带些东西也不方便,还是我以后亲手给你罢。”
顾法宁谢过她的好意:“这几年打拼还有点闲钱,不然也不会在花街碰到你。”
她拿出溯影石注入神识,师叔不许她碰碎玉簪,只好用溯影石留个影像:“你可还有这种玉兰花簪?”
大小姐看了看,皱眉道:“好些年前的样式了,也就不懂行情的男修会喜欢,有个师弟给我送了好多,你要它做什么?”
顾法宁:“不懂风情的男人喜欢,我也没办法。”
大小姐了然,一副我很懂的表情:“承原道君喜欢看你戴?”
“也能这么说,道君在我身上找一个故去之人的影子。”顾法宁解释,“不过开出的价格很丰厚,我勉为其难接受了。”
大小姐一笑,从八宝袋中拿出一把相同的簪子:“全都给你了。”
顾法宁欢欢喜喜接过,想着找店铺开个单子回去报销,就又可以昧下一笔钱了!
她可真是个省钱小天才!
只是看见大小姐的八宝袋子,她难免睹物伤情:“唉,也不知我的丢在哪里?”
犹豫一刻,大小姐拿出昨日白苍交给她的袋子:“其实你走后就找回来了,你记得一个叫白苍的人吗?”
白苍?
顾法宁问:“十玉楼那位?”
大小姐点头:“他捡到你的东西,让我代为交还,还问你记得不记得他,是你掉下暗渊后认识的?”
顾法宁接过她的八宝袋,眼神茫然:“实不相瞒,我掉下暗渊后的记忆都消失了,整整六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出的暗渊,又去了哪做了什么,只记得今年初我来了青阳城。”
大小姐握剑的手心发紧:“……所以你不记得他,那你记得和我的约定吗?”
御剑走过西城门,顾法宁看见师叔一身黑衣站在高台下。
顾法宁跳下剑,深吸一口气:“先别说话,师叔在看。”
城外高台有供休憩的凉亭,景元化站在凉亭阴影处。
甘缙抱着剑瑟缩在台下,出于男人间的直觉,他发现承原道君对他有股莫名的敌意,故意释放威压,压迫得他现在心脏剧痛,脑中嗡嗡作响。
见大小姐和顾法宁来了,少年吐出口鲜血,绽出见到救星般激动的笑:“沈师姐,人家等你好久了啦!”
甘缙隐约明白为何承原道君针对他,大抵是那一日他陪马冬梅走到半山阁,被道君瞧见了。
他听石济师兄说过,道君有个心上人,很像马冬梅。
他好像,给马冬梅添麻烦了。
大小姐一愣,忙扶起他:“小甘,谁伤你了?”
觑见承原道君冷飕飕的眼光,甘缙后背发毛,笑嘻嘻道:“讨厌,我自己摔了一跤嘛,沈师姐快哄哄我,阿缙是师姐一人的小甜甜嘛!”
“……”大小姐冷漠发问,“你脑子被驴踢了?”
景元化收回落在甘缙和大小姐身上的眼神,见顾法宁在身边站定,难得对她有温和的笑意:“倒是有眼色。”
顾法宁没敢接话,她觉得师叔是在说甘缙,指桑骂槐。
也就是她和甘缙共路了一道儿,他能记到现在,她在的时候没发作,好容易抓到个机会,一下把孩子给整吐血了。
“走吧。”景元化垂眼看眼她,替她正了正戴歪的玉簪:“绰约新妆玉有辉,白玉兰配你。”
大小姐蹲在高台下,看承原道君和顾法宁先行一步,这才拉起甘缙,给他几粒补血丸:“你做了什么,道君如此针对你,要我替你挡箭?”
甘缙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们别跟去了,道君吃飞醋。”
“你一直想去灵华宗?”景元化不想拉扯两个拖油瓶,看大小姐和甘缙还挺上道,心情大好,“人家可不要你这般没资质的,不远处有几个小妖,让我看看你的剑法。”
顶头上司这是开窍了?终于愿意放手,让打工人在工作之余考公?
顾法宁感动道:“师叔,你不犯病的样子特别帅。”
景元化挑眉,就当没听见她学自己阴阳怪气:“我方才问了姓甘的小东西,灵华宗辰时早自修,巳时到午时早课,下午必须有选修卜卦炼丹等杂学,戌时下晚自修,五日一小休,你连我院里地也不扫,能坚持几天?”
顾法宁顶嘴:“可沈道友是掌门弟子,她给我开后门!”
“……”景元化不依不饶,“修士哪能自我放逐,现在就开始跟我学!”
顾法宁:……
对不起,她后悔了,她不该让师叔发觉自己想跳槽的心思。
景元化带顾法宁御剑,盯着她念咒搓符稳稳驾驭剑光,眼含赞许,故意耻笑道:“御剑是剑修的本能,不能凑合。”
顾法宁憋屈地架起剑光,御剑十四五里后,景元化不置可否点头:“勉强够格。”
“百米开外有白毛狼妖的巢窠,你将他们引出来击杀。”
“白狼妖?”顾法宁问,“修行八百年而化形的白狼王?”
景元化道:“再往前便是另外的州府,有行商为节省路费朝青阳城的西城门走,往往死在狼妖口下,你击杀它就是给苍生积德。”
顾法宁被他架在道德制高点,不得已查探狼妖行踪。
白狼妖独居,昼伏夜出,擅长伏击过路行人,许是化形后发了情,尤其喜欢叼走过路商队中的女人,闹得人心惶惶,在附近居住的清苦凡人往往为了保命,每年都会献祭村落的未婚少女给它,已经持续了好些年。
“去吧,可别哭着回来见我。”师叔安抚性的拍拍她的背。
你尽管去,我在。
顾法宁理解了师叔话中未尽的含义,不由被感动到,老男人很含蓄,又是实战教学又是帮她打听宗门情况,真是很有良心了。
她的剑和她一同掉下暗渊再也找不回来,她也很久没有拿起剑认真拼杀,试着挽了个剑花,师叔给她的轻剑寒芒闪闪,还算趁手。
前方野兽的腥臊味逐渐厚重,狼妖生性多疑,刨洞为穴,挖出的土堆在洞口,像个硕大的坟包,现在正是日头最烈的正午,大概正在窝里酣睡。
顾法宁捏出个平地惊雷的法诀,将坟头轰得粉碎,一道避尘咒控制住尘土飞扬,数不清的人或兽类的头骨滚落出来,地下积压无数的怨气。
洞穴铺满撕碎的衣裳布条和啃了半截的腿骨,但狼妖不在。
顾法宁心里一凛,提剑顺着洞穴狼妖残留的气息,一路追踪到坟包背后的密林。
林中有兴奋的狼嚎,狼妖背对着顾法宁,不知背后来人。
她还听到一声少女的哭叫:“不要过来!”
顾法宁松了口气,幸好没来迟,人还活着,狼妖初入金丹期,还在可拼一把的范围内。
狼妖皮糙肉厚,快速击杀必须找准弱点,顾法宁脚尖轻点,绕至它面前凌空一剑,刺瞎狼妖双眼。
狼血滋在她身上形成一条血线,听到狼妖痛苦的哀嚎,少女怯怯移开遮挡视线的手臂。
顾法宁喝道:“妹妹你快逃出去,外边有人接应,别担心我。”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脸上脏兮兮的,衣裳经过混战已看不出原色,发髻凌乱,左肩一片血肉模糊,眼泪哭花了脸,看见顾法宁,忽然怔怔望着她,连逃跑也忘了。
顾法宁没注意少女的动作,唯恐迟则生变,在狼妖脸部和心脏处又补了几剑,几乎刺成筛子,确认过死的不能再死,她这才收剑入鞘,回头却发现少女仍在原地发怔。
大概是被吓坏了吧。
顾法宁心中怜悯,朝少女伸出手:“来吧,跟我走。”
待看清她的脸后,顾法宁震惊地吸气,伸出的手不自觉收了回来:“竺岚月?”
好久不见树林中有动静,景元化眼皮一跳,提剑快步进入树林。
树林并不茂密,藏不得人,他很快就寻见尸体还没凉透的狼妖,还有冷漠伫立一旁的顾法宁。
她身边缩作一团的姑娘还在喘息,只不过两人都默默的谁也没说话。
“怎么回事,还不将人救出来?”
景元化略微皱眉,转向发抖的少女,只是一眼,他失声而出:“眉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