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美人缓缓抬眸，那墨绿色的眼眸犹如浸在清水中的翡翠，眼波潺潺，柔美得连三月的春水都及不得。

但柔美的只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却是死一般的寂灭。

她的肌肤胜似人间第一场初雪，她的五官也被映衬得更加精致高贵，有种浑然天成的雍容质感。偏生她的骨相又好，十分耐看，如此美艳的容颜都让人忽视了她空洞无神的眼睛，毕竟她这种程度的美人，已不只是一颦一笑是美，她的所有神色都带着美，说美丽的她眼神寂灭，倒不如说她连寂灭的眼神都是美丽的。

玉馥走过来，与培素一起打扮着她，才几月不见，镜中的稚子越发美艳动人了。“我们朵朵啊，要是现在就这么走出去，我猜不出三日，这六界第一美人就得换人咯。”

培素的心气儿马上抬了起来，往日里的端庄矜持也往边上排了排。“这人一美，什么‘人靠衣裳马靠鞍’的，就是单单往那一站，人眼睛就全粘脸蛋儿上了。你见过那些皇亲国戚的女眷没有，一个个都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大花蛾子，这一眼看过去都是她们的花布料，根本注意不到脸，但不注意反而更好，乍一看觉得不行，仔细一看，更不行。”

玉馥哈哈大笑，镜子里的娇人神色略微荡漾，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哎呀，你也别这么说，这世上的人多了去了，说他们犯事欠钱的你还能管一手骂一嘴，这脸美的丑的你能管得了么，再多看看你的大宝贝儿吧，之前说你有福天天能伺候朵朵，保不齐过了今晚你就功德圆满了，明天就是别家的小信徒登门拜访咯！”

后头的姑姑舅妈像没看见一样，继续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晚要来的那个青阳世子，好似今晚不是神界审查，而是一场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相亲。

“嘿！你还别说，那位世子今年也才四万六千岁，两千年前跟我们恪然一起打仗，两人还一起立了大功，挺有能力的呢。”“原来就是他呀，那感情好呀，有恪然这个哥哥在，他跟朵朵不就是临门一脚的事么！”“对呀，我们都是这么想的呢，而且你也知道青阳氏吧，别的先不谈，天底下谁不知道青阳氏最专情呢，谈情说爱谈到最后不就图个能有人一起长厢厮守么，这样也就行啦，别的也不多求啦！”“是呀是呀，就是这个理呀……”

所以很多时候鹤岚都觉得，女人话少一点，会更加可爱。

映岚坐在后头的摇椅上抱着雪球玩，啊，雪球就是那只穷奇兽的名字，明明是只灰白相间的小老虎，映岚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姐姐要给它取名为“雪球”，依他看叫“花球”还差不多。现在的它已经有映岚小臂那么大了，现在正窝在他腿上假寐，小尾巴一扫一扫的，显得格外惬意。

他也听说今晚有位天神哥哥要过来，这么大年纪的孩子已经懂了些苗头，才俊与佳人，说得官方点叫会面，白话就是相亲啊，但是他却没从姐姐脸上看到一丝喜悦，反倒是忧心忡忡，如临大敌。

映岚知道自己姐姐与众不同，她很早就当官了，特别有才，至今为止仍是三界至尊面前的红人。映岚与姐姐相处的时光很少，他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姐姐就在人皇宫里当差了，那时她就不回海司神殿住了，但他天天都能听长辈们念叨，“这是姐姐给你买的小布褂哦”、“这是姐姐送给映岚的礼物哦”、“姐姐又给映岚买好吃的啦”，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对姐姐非常向往了，觉得姐姐神通广大，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一定非常有钱！等到他能给自己用做小剑解闷的时候，他长叔自己生不出儿子，就对他跟娘亲动心思，映岚为了保护娘亲去打长叔，反被长叔关在家里，姐姐知道后二话不说就赶回来把大舅好一顿收拾，把他们直接接到宫外豪华奢侈的府邸里住，映岚那时才见到姐姐鹤岚，小小稚童一眼就被姐姐的美丽惊呆了，后来才知道姐姐是人界朝堂的官员，天天非常繁忙，起初他很羡慕姐姐能半夜派人抬着一长龙的金银财宝往家里搬，可是姐姐累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为了不暴露身份，姐姐天天都得扮化成各色人物，到官场上与众人周旋，姐姐退居朝堂后，为了不被君王遗弃改行办起了伶香十里，外头人人都说伶香十里多么有钱、千面佛多么厉害，可每每看到姐姐瘦削至极的身影，映岚的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

鹤岚呆着脸看着镜子，对后头激动的长辈有些无语，她也懂她们的想法，成年是道坎，一旦跨过去就是不同的身份，“小生”变成“公子”，“小茶”变成“姑娘”，公子们可以外出云游四海，闯荡天地，与红颜一起烧得烈火满身；新蕊初显的姑娘内心也春水泛泛，也会在一个闲暇的午后躲着侍女在花园里偷看缠绵的话本子，幻想着自己未来的夫婿，未来的生活，还有未来一系列的美好。

少年时光正是刚要开始发光发热的时候，就像蜕变的蝴蝶刚刚出茧，内心燃烧着巨大的火光，迫切地想振翅高飞，将自己证明给这片世界看。但这时各种意外就会接踵而来，可能是好心的孩子剪破了茧，皱缩的蝶翼却没有得到冲力无法张开，永远萎缩，可能刚施展开手脚就遇到了天敌，可能飞起来有风，飞起来有雨，可能飞错了方向，飞错了地点……

当同龄人还在交叉路口奋力挣扎、用生命在试错的时候，鹤岚却似乎已经到了终点，登峰造极了。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她需要休息。

陀螺能转个不停，打鞭子的人还得休息呢。对于这件事，鹤岚大脑里一片空白，她实在太累了，她只想借着这次机会让自己休息一下，长辈从小辈身上找点乐子也无可厚非，她不接受也不排斥，但是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她抬眸看向后头木然的小映岚，轻声唤了他一句，“映岚，过来。”

映岚很乖地放下雪球走过去，玉馥先一步拍拍儿子的肩，暗示让他好好表现。映岚自然懂得娘亲的用意，现在海司神殿已如虚设，家族中最大且唯一的靠山显然就是姐姐鹤岚，长叔没抢到他自己后来倒还生了个儿子，姐姐为了控制大房便把他送到皇宫里教养。鹤岚虽然憎恶大房，但并没有迁怒到小弟身上，近年来听说小弟也很争气，文法颇有些小造诣。映岚一直都在姐姐身边打转，一心想跟姐姐经商，私塾也不好好上，就顾着往铺子里钻了。听娘亲说昨天姐姐回岛，临睡前又听契鬼报了一嘴，说小弟已经被将军看上，打算去兵部习武了，映岚头一回感觉到无力与失落，今日一天都没精神。

一看他垂眉耷眼的样，鹤岚就发现了不对劲，伸手把弟弟额前的碎发往上捋捋，柔声道，“映岚，今天怎的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么？午饭也没吃多少，想着留肚子给晚上吃好的嘛？”

今天姐姐略施了粉黛，迎面一阵脂粉香。今夜的姐姐很美，穿着一身奇特的青衣，上衣就像花瓣一样将她包裹，她玲珑如蕊。广袖袖沿的云纹镶滚盖住手背，露出鹤岚纤长的手指，掠过他的前额，撩拨而寒冷。

映岚摇摇头，没吭声。他要怎么开口呢，难道要跟姐姐说“姐姐你不要喜欢小弟，我才是一直跟着你的弟弟，我才能继承伶香十里”嘛？不可能的，姐姐素来公正尽责，只有能者才能入她的眼，他跟姐姐常年也不相见，亲疏其实与小弟无异，他要是真这么说了，那才是幼稚，就等于自毁了一半前程。而且现在也不好诉说他的野心呀，姐姐就在他面前好好的，他却说“我想继承你的伶香十里”，找打么不是。

鹤岚也没怎么吭声，想着这么大的孩子也该有自己的心事了，她管得太多反而不好，便说，“映岚，今天晚上有天神要来检查姐姐，下面姐姐教你的话你一定要记好了，千万不能说错哦。”

映岚眼睛一亮，这种事他很熟，前些年魔尊冥王都派人来过，姐姐也一样吩咐了他说话，现在这一套他可玩得可溜了。“姐姐你尽管放心，我保证完美完成任务！”

“嗯，映岚乖，”鹤岚摸摸弟弟的头，“今晚天神一定会问你的修习情况，姐姐一早就想给你找会法术的先生，但是太忙了一直没空，今日他们要是问起你就说已经找了先生，下个月就拜入师门，万一他们想带你回神界，也可以做一番推辞。等他们一走，姐姐就帮你去仙界找先生，我们跟着先生一起学仙术。”

映岚登时一骇，“啊，为什么呀姐姐，不是说好了让我跟你学着做生意的么，为什么又要我学法术呀？”

鹤岚摇摇头，云鬓上的金流苏轻晃，“我想了想，觉得让你经商是对舅舅舅母的不负责。你跟我不一样，当初我是没有条件才走了这条路，但现在我有条件供你们拜师学艺了，你还这么小，当然得精进修为了。”

映岚越听嘴巴撅得越高，五官皱成了包子褶，浑身都在无声地说不要。玉馥倒很开心，但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讪讪问道，“可是朵朵，咱们不是跟仙界结了梁子么，这再去仙界找先生，人家答不答应呀？”

鹤岚说，“这个舅母就别担心了，我自有办法。”“诶诶，那好，那好。”可映岚一百万个不情愿，身子扭啊晃啊，把姐姐的袖子扭成一团麻花，“不要嘛姐姐，我不想学法术，我不想离开你们……”

“听话。”鹤岚直接伸手把弟弟掰正，简短有力的两字让他不敢造次。“这事就这么定了，现在你怨我没关系，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好了舅母，你先带映岚下去帮我迎宾吧，我再收拾收拾就下去。”

玉馥脸上都快笑出了花，忙不迭地应道，“好的好的，你慢慢来，映岚，快谢过姐姐，我们下去迎宾啦。”

“谢谢姐姐……”映岚拖着哭腔哼出一句，玉馥把他揽在怀里嗔怪着他，培素这时问道，“大人，那大房那——”

鹤岚对铜镜理着云鬓，淡道，“关着啊，你难道想帮他们求情么。”

培素说不敢，“只是大人，今日来的毕竟是上神，就怕他们死守规矩，非要见大房该怎么办呢？”玉馥也一个灵醒，“是呀朵朵，万一上神非要见可怎么办呐，一放出来他们不都全告诉上神了么。”

鹤岚慢条斯理地打开一个小盒，里头浸着一片血红的物什，她用玉箸架起其中一片覆在指甲上，三人就这么盯着看她染指甲，良久才听她说，“郭氏为妾，海司神殿从无妾室登堂之理。大房爱妾心重，与妾同进退，故失迎敬。”

培素嘴角勾起，对她肃了一下，“属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