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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三途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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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是情恨,二是功过。

远处碧天黄土下坐落着梁父蒿里两座大山,漆白的三途河绕过九泉碧落宫,沿河燃烧起一片细长的花海,三途河像一根白红相见的飘带穿山而过,河水倒映着岸边的红花,水里浸着无数高高矮矮的亡灵,鬼官门拿着长鞭悠悠地飘在左岸驱赶着,“魂归梁父,魄归蒿里”,那里便是亡魂们最终的目的地。

对岸一位鬼管忽地抬起了头,毫无血色的脸上赫然嵌着一双漆黑的眼眶,看清对岸的是谁后又默默地垂下首来,见河里阴沉沉的亡灵有些异样,抬手甩下一鞭子,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跌坐在河里,掩面而泣。

是在难过吗,是在忏悔吗?

还是在追忆什么不可追的事情呢?

岸上的鬼官跳下来,薅着她的头发把她摁在漆白却又能见底的河水里,河里激荡开层层浪花,仿佛他们手里的不是亡灵,而是在清洗一个陶罐。

人群因此有点躁动,更多的鬼管跳入河里抓人,更多的人被鬼管抓到,河里溅起一朵朵漆白的水花,鬼管奋力抽着鞭子,亡灵们张嘴哭喊,表情狰狞至极,纷纷对右岸上的人伸出枯瘦的手,一时间,他的眼里满是白枝似的手,好似冬日的窗花。

右岸的人支颐而坐,无神的眼里倒映着鬼管抓人的情景,仿佛他的眼睛也只是两块黑玉,只是比鬼官们多了画了眼白而已。

但是说出来谁信呢,他只是过来散心的,他听不见半点声响,也看不见一点眼前亡灵们的凄惨,他就只是这么静静地坐在岸边发呆,对他来说这里是六界最安静的地方,他只是来这里放松一下身心。

“为什么你扮演的每一个角色都要死去呢?反正都是不存在的人,以后也不会碰面,谁知道你会去哪呢。”

来的人与鬼官们一样的白面黑眼,容貌却是英俊潇洒的青年。只见他头戴黑珠冠冕,两边垂下写着符文的白带,黑白相配的袍上绣着金色的冥文,衣袍洋洋洒洒的铺了一路。他点脚一跃,飘飘荡荡地飞过花丛,波澜不惊地落到他身边。

坐在这儿的不是别人,正是去世已久的周鹤岚,他还穿着那身厚厚的棕色棉衣,绑了两层裤腿,活似少穿一件就会冻死一样,被旁人的阴森华贵的服饰一衬,更像颗成精的土豆。

“他”顶着那张并不美好的脸,开口讲话却是别样甜软的女声,依稀像个小荷初露的小娘子,温柔得无以复加。“我也只是怕节外生枝,不过也得亏有你一直帮我造假,真是太感谢啦。”

远珧叹了口气,看着她,语气带着万分怜悯,“哪有人像你这么清修的,不找个仙气飘飘的山洞水坑好好埋着,非跑去荒郊野岭种地——”远珧已经习惯她各种雷人的打扮,但还是忍不住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阵,“何必呢,好好的大美人,非打扮成这样……”

“我冷啊,”鹤岚把手揣袖子里,肩膀也缩了起来,“你不知道,我刚经历了一场雪灾,好冷好冷的。”

“冷你干嘛还要去,就没见过你这种给自己找苦吃的。”远珧看向底下的三途河,鬼官们见到世子驾到,手脚更狠地撕着不听话的亡灵,亡灵们见到远珧魂魄都差点被吓散,就是被扯下一只手一只脚也无人再敢造次,泱泱三途河里又泛起一阵波涛,鹤岚看着他们张着嘴手忙脚乱地回归原位,看着他们狰狞的表情,她知道他们一定很疼,但她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看着漂在水里的断肢,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个,他们的手脚断了,要再接回去么?”

她指着混乱里意外被鬼官们撕坏了的魂魄,在三途川里挣扎着前行,有些于心不忍。

远珧转身跟她一起坐在石头上,在花海的簇拥下,他惨白的脸似有了些血色,语气淡漠至极。“断了就断了,你何时听说冥界还有修补魂魄这一司设的。”

“啊,那他们岂不就残了……”

她捏着衣角,脱离肉身的魂魄更加脆弱,魂魄受损,下一世转世就会带有相应的残缺。她曾经有幸触摸过一回,凉凉的又弹弹的,好似街口叫卖的凉粉。

她长期与冥界打交道,大抵是见多了这些飘飘荡荡的事物,也可能打小就受到她那疯癫师父的教诲,她对过身之人从不不觉得晦气或是膈应,生老病死是六界的铁律,所有人最后都要落叶归根的,谁还有指望活着离开这个世界不成。所以鹤岚的凉粉也照样吃,心疼也是照样心疼。

但她的心疼在远珧眼里就有些不合时宜了,远珧摇摇头,鹤岚这个人呢,有关权与利的事情脑子比谁都灵光,似乎天生就为了权谋而生的,但对于感情这方面的拿捏,什么时候该心软,什么时候该心硬,她到现在都没学会。

他淡道,“不然呢,都能看到梁父蒿里了,他们却还放不下前世的事,仍旧哭闹,这样的亡魂怎么能转世,这些人生前大多都没干什么好事,害怕过不了我父王的审判下地狱,断只手断条腿是罪有应得,无碍。”

在冥界,三途川可以溶解过身者前世的记忆,若非天命安排,一切亡魂都必须丢弃前世,将记忆全都留在三途河内。若让记忆轮回转世,记忆就会成为执念,执念再到达一定程度就会成为怨念,能成为怨念的记忆大多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那就会成为扰乱世间阴阳的恶鬼。所以为了六界和平,前期的溶解渡化十分重要。

“啊,原来是这样。”鹤岚一下子就释然了,哈哈地笑了起来。

远珧一看她的脸马上转走,道:“你下次能不能做张好看点的人皮面具,每次都是这些乡野村夫,丑死了,你就这么喜欢扮穷么,钱嫌多就全烧给我,我照单全收。”

鹤岚拍拍粗糙的“脸”,“谁钱嫌多,我这是为了坚守本心,是为了不让自己被金钱蒙蔽双眼,你个‘冥界姜太公’懂个屁……”

话音未落,鹤岚反射性地赶紧往旁边一闪,顺利躲过他的巴掌。“哈哈!打不着!”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恰逢人界赫赫有名的姜太公寿终正寝,来到冥界,冥王请姜太公吃了顿饭,席上年轻的世子远珧受到太公提点,受益匪浅,就效仿“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也拿着鱼竿去三途川钓“人才”。可亡灵们见到他逃都来不及,谁敢去触碰他垂下的钓线,三途川顿时乱了套,险些决堤。那阵子鹤岚正好闲来无事,吃饱了饭去冥界消食,正好撞见冥王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罚他举着水盆跪在九泉碧落宫大门口,事后她就一直嘲笑他到现在。好在她够意思,没告诉炎图跟笙伦,不然整个下五界都知道他这件糗事了。

鹤岚转移话题:“那你这么忙,你跟冥王还去投标吗?”

远珧哼了一声:“冥界忙,人界魔界都忙,除了仙界,其他根本没人想去那投什么标。”他盯着三途河说:“神界真是吃饱了撑的,羲和成亲拉上我们做什么,自己在家办不就得了,谁都像他们一样成天没事干,他们拉个车每天跑一趟就行了,我这里每天多忙呀。”

鹤岚嘴巴哦得圆圆,冥界是往生世界,与其余五界有着阴阳之差。九泉碧落宫里也都是故去的人,哪怕冥王、冥王世子都是过身的人,白面黑眼,没有眼白,也不能和活人一样做出各种表情,唯有通过他们的语气辨别他们的喜怒哀乐。虽说现在的冥界与先前相比好了太多,三途河不再泛滥成灾,怨念颇深的恶鬼也得到了解决,但每天都还有一定数量的亡魂进入,工作量不容小觑。

她本就觉得这次的婚宴投标极其荒唐,神界最讲究礼仪排场,各方面都有条纲约束,神界也很讲究出身,一直以来都是压在下五界脑门上的大山。可羲和神山是太阳的归属地,阳君就是下一任太阳主神,照往常来说,他成亲,底下的人根本都不配知道,可这次他的婚事却指定给下五界操办,鹤岚第一个想法就是天帝莫非看羲和神山不爽了?想用这个方法气死他?可这样别的宗族也不会同意的,而且神界还未解封,天帝不会轻易牵扯到下五界,既然这么坚定,那看来他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远珧又提醒她另一件事,就是前不久仙界的两位少君跟笙伦开了伶香十里的生死局,胜者能纳入捭阖关中城的合作盟,日后可按半价采购机关甲,但是他们赌输了,笙伦没要他们的命,而是跟炎图一起去把他俩的封地抢了。仙君是天帝的女婿,却是个实打实的软蛋,苌曦仙后气不过去找天帝告状,天帝急召二人上殿。可他俩鸟都不鸟,把烂摊子直接踢给魔尊人皇,各自不知跑哪逍遥快活了。两尊上去亲自赔礼道歉才算了结,但魔尊岂是吃得下这种哑巴亏的人,道完歉马上就把仙君与仙后关系常年不和、朝堂宫闱混为一谈的事抖了出来,仙界颜面彻底扫地,顺带连神界半张脸都丢了出去。

“但你要是真的回神界,苌曦恐怕不会放过你呢。”远珧说,“神界最喜欢搞连坐这东西,仙界丢脸就是神界丢脸,他们断然会说伶香十里是你开的,你不开这个他们就不会赌,而且你还是天神,又是天吴氏,哇,这几项加起来估计能让你牢底坐穿。”

鹤岚手上捻了朵彼岸花呆呆地晃着,他说的不错,她是天神,伶香十里也是她开的,神界历来对外都是一副仁爱宽宏、全身闪着圣光的模样,对内却严苛似鬼,等级划分得比十八层地狱都清楚,还有大名鼎鼎的连坐之罚,一人犯事,全族陪葬。这绝不是鹤岚的妄言之辞,而是那些身死后来冥界报道的天神们自己说的,所以她一点也不向往神界,也从没觉得自己是天神是多么幸运的事。

所以在赌局的那天,她特意亲临现场观摩一番,她巴不得仙界出糗,有厌恶神界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当初他们瞧不起人,她多次诚心诚意地登门拜访,跟他们说了那么多联盟的好处,可他们对她只有谩骂,还泼泔水,现在她发迹了倒过来巴结了,想都别想。

她挠挠犯痒的脸颊,叹了口气,“君要臣死,臣岂敢不死嘞……摊上天帝这么个君王,也只能认命咯。杀头也不过碗大的疤,死了我还能来你这儿做事,冥王还照样能给我加功德,来世投个好人家,多好。”

她这么一说,远珧这只鬼还真慌了起来,“那你岂不是死定了?”鹤岚正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好话来让她感动一下,结果却是,“不行不行,你万万不能死,你一死我的王位就不保了,你丫的绝对不准死!”

她一个白眼翻到天际,“滚你妈的!谁要你的王位!天天累得要命送我都不稀罕!”

“那也不行,你就喜欢想一出做一出,谁知道你到时候会不会抢我的王位。”远珧手肘顶了下她,“你快点想办法保命呐,你脑子不是贼灵光的么,快点想办法啊。”

鹤岚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低头一看手上都染上花茎里的红汁,赶紧丢开道,“能有什么办法啊,我一家老小也都还在天帝手里呢,应该是我求你想想办法救救我吧,远珧殿下。”

远珧不懂她都快死到临头为什么语气还能这么轻挑,真以为一刀铡在脖子上不疼吗。果然没有经历过就不能感同身受,他是死过一次的亡魂,但她却不是。远珧叹了口气,“可我不能干涉你们阳间的事,我能有什么办法救你啊……要不,你去找找笙伦和炎图?”

鹤岚含含糊糊地嗯了声,没再多说话。

转而伸手又摘了一朵彼岸花,时急时缓地在指尖转动着,像个小小的拨浪鼓。

沉默突如其来,他更加慌了。回味了下刚才的话语,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像是在踢蹴鞠了。

“那个鹤岚啊,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呢,我怎么可能会不想帮你呢,只是我说到底还只是一缕魂魄,与你的世界有着阴阳之别,我想帮你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鹤岚伸出一根手指挠挠头,模仿着他的语气说,“可是我也帮你们冥界解决了恶鬼的去处啊,我也不是你们冥界的人啊……”

“啊,额,那个,是哦,但是,可是……那是因为你聪明呀。”远珧挣扎了许久,虚无的大脑才终于得出这个结论。鹤岚也学着他无辜又无奈的表情说,“可你生前不也是大名鼎鼎的天才嘛,死了脑子就不好用了吗?”

“我们死人能跟你们活人比吗,要是都一样我这里还能弄个六界出来,七个八个都能弄。”他指着底下三途川里的亡灵说得很有气势,可一对上鹤岚他马上就蔫了。“所以啊,我们死人还是差你们很远的……各方面都不如你们……但是吧,我虽然不能出去帮你,可你如果要办冥界里的事我可从来没有推脱吧,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尽管开口就行,我远珧绝对不会说一个不字的,真的。”

“真的吗?”

善良的远珧举手发誓,“嗯,我以我的王位起誓,绝对不骗你。”

鹤岚极其郑重地按上他的肩,“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此生能结交尔等挚友,我现在就是暴毙也无憾了呀。”远珧可受不住她这样的夸赞,忙说,“你别这么咒自己,暴毙属于罪有应得的横死,你要是暴毙了我还得一件件地找你做了什么缺德事,可麻烦了。此生无憾就可以了,你的遣词造句还是需要提升。”

“害,我没上过学嘛,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我们也互相理解一下,好吗?”

“好。”远珧点头。

鹤岚很满意,“好,那我们接下来就商讨一下如何吞并仙界的问题。现在神界逐渐势弱,魔界慢慢开始崛起,如今下五界的主动权在我们手上,我们……”“不是不是,你等等你等等。”远珧把她乱挥的手压住,“我没听错吧,吞并仙界?你想对仙界下手?!”

“没错。”鹤岚扬唇一笑,抬起手,远珧看着她那树皮般的双手慢慢合拢。

“我要仙界全部归我所有,那里,将是本大人全新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