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体格强健、毛发浓密的大灰狼走出山林,走到何氏姐弟面前。它先把何正济从头到尾嗅过一遍,然后抬头看了看身旁噤若寒蝉的何月玲。
缺角的月亮从云后露脸,照得林中鬼影摇曳。人间一片惨淡。
灰狼在林翳间闪闪发光。
远处断断续续传来的狼嚎,东南西北,单一而不结群。
灰狼抽了抽鼻子,猛然仰头,对准月亮回应似地长嚎。
何月玲吓得一哆嗦,拽住它的尾巴。她大叫:“等等!”
灰狼停下来,偏头凝视她。如果是普通野兽,此时不呲牙示警,也要扭头咬人的。可灰狼一动不动,静静打量何月玲时,眼神分明在说:“你完蛋了。”
何月玲哭丧着声音哀求:“先别告诉他,别让他过来。”
大家都知道这个“他”一定是指代龙鑫。
“我错了。我不该动小杂……不,我是说不该伤了何正济。”
“没有下次,不会有下次。下次再也不敢了。”
何月玲手中一空。
没有人看清大灰狼是怎么做的。但它已经夺回自己尾巴,还满脸不高兴地甩了甩。那表情、动作,仿佛刚刚从何月玲一双肮脏的手里夺回自己衣摆,十分拟人的嫌弃。
虢首封双眼微眯,看清狼尾巴上一小撮灵力流转过去的痕迹。
“是式神。”
“哈?不是真狼?”古希道大吃一惊。他用肉眼只能看见狼,完全看不出那是借异能实化虚物质后,人工造出来的灵体。
虢首封冷冷地说:“应该是龙鑫做出来的式神。”
“龙鑫?他、他不是醒族吗?”
“他有多项异能,醒族献祭的异能只是其中之一。”
不知情的人把眼睛都瞪圆了。
“多项异能?几项?都是天生?!”
瞪圆的眼睛嫉妒得发红。
一旦龙鑫身怀多项异能的醒族身份泄漏,不仅世家贵阀会争相捧他,三大地主也要将他供为上宾。不管前期多么作恶多端,有能力的话照样走哪都会受到追捧。
“既然这么有能耐,为什么非得窝在鸟不屙屎的地方?”
灵界虽然也宣扬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然而事实却是有才者备受推崇,灾殃未来之前,谁管他有德无德?功名利禄既然是成功的标准,德行便只是铺垫河床的沙石。有最好,没有也无所谓。
虢首封冷哼:“天生?怎么可能。既然他能知道献祭可以强化身体,再借献祭给自己多增一两项异能又有什么?举手之劳的事。”
古希道听得目光呆滞。何贞姑却摇头说:“逆天所得不可长久。”
三人侧目而视。虢首封问:“怎么说?”
何贞姑说:“逆天所得的保存期限很短。比如熊浩——他以前的模样和现在是天壤之别。”
到铜口市地主行宫的路上,他们都见过熊浩以前的照片,确实和真人差别蛮大的。
“他刚接受了一波献祭强化,强化状态可维持一年,一年后又会恢复原来天生的模样。”
“什么?又变回那棵营养不良的小竹杆?!”
何贞姑勾了勾嘴角。
虢首封恍然:难怪龙鑫死守着回龙谷不出世,如果离开了回龙谷,最多光辉灿烂一年。一年后又会被打回原型,甚至还会遭到各方面的反噬。一年内有多风光,一年后的反噬就有多么猛烈。他不敢离开回龙谷。
何贞姑垂眸低声说:“醒族不过是殉道的牺牲品。没有人知道他们是用自己的身魂献祭,才有天道回应得偿所愿。所求越大,所献越多。”
“嗐,”古希道这时心眼很大地插了一句嘴,“能够有所求就有所应——这样的好事差不多就得了啊,再说就是心机炫耀了啊。灵界有这么多人,也不见谁把自己拱上天做献祭就能得到回应、就能得偿所愿的。连龙鑫这样无理的要求都满足了,醒族还要求什么呢?有什么不开心的?”
何贞姑愣了愣,笑比哭难看的说:“你说得对。太贪心可不好。”既然提到龙鑫,她又往下说:“龙鑫为了得到逆天神异,所求很大,需要献祭的身魂就会更多。”
古希道凉凉给自己扇风的手停下来。
“他又要一年复一年地维持全盛姿态,就得有更多醒族做出牺牲。”何贞姑顿了顿,垂下的眼睑盖去眼里的水波。她无法向这些人描述那些以身魂献祭,满足龙鑫私求的人临终之际是如何一副凄惨姿态。她无法形容那些人脸——男女老少,美丑不一,留在记忆里却都是同样一脸悲怆而绝望的表情。
人并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不值当。
虢首封懂。毕竟他是四个人中间唯一看过龙鑫日记的人。如果何贞姑是亲眼看见一场悲剧,那他则是通过一本沉甸甸的,浸满鲜血的本子旁观了连绵不绝好多年的悲剧。他记得日记里曾描述并痛骂一个叫杨柳的醒族——魂力太弱,终其一生只献祭两次就身魂俱灭。虽然明确记录了她的名字,但不难想像后续为献祭而消失的醒族只有更多。而龙鑫,已经不屑于浪费精力把死人的名字一一记录在案。
何月玲抱起半昏迷的何正济,冲着准备离开的灰狼尖叫:“你看,你快看!”
大灰狼回头。
“他还活着,就是伤重了点。我知道龙长老对他做过什么,”何月玲语无伦次地喊,“这点伤弄不死他。他不会死的。至少,不会太快死。我现在就背他回村找高爷爷。只要高爷爷拿出金创药……”
大灰狼甩甩头,朝她嗤了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钻入树林不见了。
何月玲愣在原地,过了片刻才慢慢抱紧怀里的何正济。她把头埋下去,抽泣声越来越响。
“杂碎。”
“何正济。”
“喂!”
“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吧。”
“睁开眼睛好吗?”
“龙鑫马上就要过来了。看见你这副模样他会杀了我。你忍心看着亲姐被杀吗?太不公平了。”何月玲厚颜无耻地哭骂一会,忽然疯了似的尖叫拍打:“醒来,醒来,谁允许你闭眼睡觉的?还不快睁开眼睛!”
“醒来,何正济!”
就是这一声。话音刚落,四周看不见的气流齐齐一顿,然后草木枝叶朝他们疯狂点头。天上浓云密集扎堆,下坠的尖端对准何正济呼呼贯气。暴戾能量从四面八方涌来,大风鼓荡,把将死之人吹得鼓起胸膛,脊背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幅度。
何正济在这种情况下觉醒成为醒族?
他的唤醒者竟是个杀人如麻的半疯魔?
什么姐姐弟弟,这两人之间的联系简直是复刻了三百年前吉尔布雷特和拜伦两兄弟,甚至比三百年前的那对兄弟更显悲剧。
何正济睁开眼,愣怔地看着何月玲。
这一刻,两人都宛若新生。
何月玲拍手大笑:“醒了?!太好了!”天助她也!
何正济盯了她良久,神情和刚刚倒在血泊里动弹不得,只有眼珠子能跟着何月玲移动时一样。仔细看,他的眼神一样令人心发毛。何月玲刚刚从鬼门关前走一遭,神经迟钝得堪比恐龙。等到何正济缓缓抬手,手指点在她通红的眼角旁轻轻摩挲时,她才回过神来。
何正济似乎想替她揩掉那一圈从眼眶里溢出来的不正常的红。
何月玲有些惊讶。“我很清醒。不用担心,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
何正济微微一笑,仿佛在说:那就好。他的手指往下,一路揩过泪痕斑驳的脸庞,最后摁在她突突直跳的颈动脉上。不知不觉,双手已经护住她的脖子。
何月玲半辈子都看弟弟不顺眼。这次劫后余生再看何正济,感觉……也挺好啊。
她过去过的是三魂七窍通了六窍的日子,因为一窍不通而活得浑浑噩噩。现在全窍贯通,脑袋里象吸了过量薄荷似的清凉、清爽、心境涤净如新。她忘了自己曾做过什么恶,一仰头看见明月如洗,白光照耀的静谧世界。
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柔情。
“我们回家吧。”何月玲说,卡在脖子上的手不让她仰头幅度更高,好像怕她折骨。“不用担心了。只要你醒了我就……”
“咔!”的一声,何正济掐断了她的脖子。
何月玲脸上欣慰、温情、疑惧交加的表情刚一涌上来,就瞬间凝固。直到倒下去为止,她嘴角还残留着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