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云嫦踏出房间,立刻就感觉到了不一样。
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铁锈味。
虢首封低声说:“你留在这,不用过去。”
接下来是一场鸿门宴。虢首封察觉到了危险,不想把易云嫦卷进去。不料易云嫦直接拒绝了。
虢首封叹气。“是肚子饿吗?”如果是肚子饿,那可不是好现象——这证明在幻境里呆得太久,落在外面的肉身开始机能失衡了。
“不是!”易云嫦鼓起腮帮子。这不是肚子饿不饿的问题。
在他们面前,充当餐厅的堂屋亮起灯,灯光暖融融的透出来,时不时有谈笑声溢出,冲淡了长廊中的寒寂感。
虢首封:“我想去会会她。”在幻境里近距离接触嗜血症患者,比在现实世界里接触要安全得多。只要控制住自己的精神不沦陷,诱发危险就会大幅度降低。虢首封还是头一回接触嗜血症患者,正好趁这个机会仔细看看。再者,何月玲是摆在面前的一道大坎,不凿穿不填平,要想跨出幻境就很困难。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虢首封很清醒。
可易云嫦不愿意让他独自面对危险,懒得废话,直接推着轮椅就过去了。
热腾腾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随即屋里的欢声笑语蓦然一顿。
易云嫦第一时间看见了珊婶。她坐在餐桌旁,脸上带着来不及收回去的笑容。
何正雄正手舞足蹈地献宝;闽清荷执掌饭勺,刚挖了一勺饭还没落入碗里,勺里的米饭抗不住地心引力,又啪的一下又落回饭锅。何正济看过来,一起望过来的还有何月玲。
何月玲就坐在珊婶身旁,听见门口车轱辘声响,她保持着刚刚冲阿娘抿嘴一笑的神色,笑意还缀在眼角眉梢,然后她看见了易云嫦。下一秒,那双笑意未消的眼里红光乍起,凶色再也掩盖不下去了。
何月玲撑着桌子站起来,咬牙切齿地低吠:“易、云、嫦!”好像发现了生死不共戴天的天敌。
屋里突然变得兵荒马乱。
珊婶侧过头,手摆在胸口正想比划。她眼前黑影一晃,阴风撩起她两鬓碎发狂乱飞舞。珊婶怔住。
何月玲跳上桌,手脚并用地朝着门口冲过来。桌上满满一桌丰盛菜肴,顷刻间在她身旁钵翻汁溅、肉叶横飞。她眼里的眼白满满都是红血丝,被血气盖得煞气腾腾。何月玲不知从哪里摸出了黑烟缭绕的魔匕,冲上来对准易云嫦的脸就是一劈——
易云嫦本能地偏头。
化作黑芒的魔性匕首贴着她的颊面擦过去,只削掉了几根飘逸在半空中的发丝。
虢首封怒吼:“不够!”
易云嫦凛然,眼角余光捕捉到刚刚划过去一半的匕首突然变势,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削向头皮。紧张感瞬间堆满,一身毛炸成了蓬蓬。她想:啊,失策——下一秒,虢首封一掌打在何月玲胸口。人间小炮弹被他一掌拍偏。虢首封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揪住易云嫦就往下带。
易云嫦整个人头朝下、脚朝上翻过轮椅。何月玲的魔匕掠过来,削去她……一片鞋跟。
哇,劲爆!哇,真实!哇,过度惊悚!
易云嫦五脏六腑在小鞋跟片飞出去的时候紧紧揪成一团,差点全部雾化,化成一身白毛汗飞出体外。她翻身过去,人躲过了刀,脚抬起来,那只被削过跟片儿的鞋叩在何月玲脸上,“啪”,在何月玲面门上叩出个方方正正的鞋跟印。何月玲被她一脚踹出了鼻血。
易云嫦:“……”不敢相信,她竟然凭一己之力打伤了何月玲!哦,对,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何月玲还赖地打滚喊爹娘呢,她怎么就忘了呢?不敢相信!
虢首封在她头顶上问:“知道厉害吗?”
易云嫦:“……”不,不知道,等魂回来我再帮你问问。
虢首封突然把人提起往外一推。易云嫦横飞出去,腰撞在桌子边。
不是,怎么回事?
何月玲不知何时站在虢首封身后。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盯着正对面的易云嫦,刀却扬起来往下扎。
“阿玲!”
“阿姐!”
屋里沸反盈天。
易云嫦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本能地动起来——她扑过来,人还没到,手已经先一步挡在虢首封头上。
虢首封原本满脸不在乎。这一刻他和她近距离对视,黑黢黢的眼里火光大涨,狱焰腾腾地裹着易云嫦的身影。他大怒道:“滚开,不用……”
卟!
一声闷响。
虢首封瞳孔急剧收缩,然后感觉有什么东西淅淅沥沥地浇在他头顶上,落进头发丝里,顺势蜿蜒而下,蚯蚓般滑过他的额角、眉眼,痒痒的,濡濡的。
他忽然定了格似地,只能茫然地看着易云嫦。看着她有片刻的眼神涣散,视线又缓缓收拢,他呆滞的面容倒映在她的眼底,那双眼睛徐徐弯成月牙状……他顿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她想对他笑,竟然没有成功。
忽然之间,虢首封的心大疼。前所未有的疼痛感逼得他窒息。他仰头,真正看见那把扎在手心里的魔匕时本就缓慢沉重的心跳停了。刀尖距离他的眼珠子只差几公分。血还在凝结,当他闭眼,一滴血便打在眼皮上。血滴落的声音,如雷贯耳。
“当我死了?”虢首封爆喝,猛一抬手便精准掐住何月玲的脖子。
何月玲:“呃?”整个人忽地清醒了些。无敌防御罩自主张开,罩住她。虢首封的手先搭在防御罩上,险险被弹开。然后他用力,防御罩凹陷下去,他手背上青筋暴起,防御罩再度凹陷,他持续发力,甚至动用了灵力——
广覆在灵府里看风景,凉凉地说:“别太过份了啊,不孝子孙。你开启修道模式升级这件事,最好还是遮着掩着点,没准后面就变成一张绝地求生的王牌呢?”话音刚落,虢首封“pia”掐断了大投屏的画面展示。
正在磕瓜子喝汽水给自己用扇子扇风的广覆:“……”
被软禁就够苦的了,现在连小电影都不准看了,这小日子没法过了,掀桌!
过去差点被虢首封一手捏死的何月玲,这次连罩带人一起又差点被锐利杀意刺了个对穿。她颈骨上传来清晰脆响,通红的眼睛里血丝稍褪,终于在渐渐恢复清明意识的时候,露出一些惧意出来。
整个幻境都在震动,山峦在抖震中发出沉闷的地鸣声。
一盘油泠泠的残汁剩菜迎面飞来,正中何月玲面门。“磅”的一响,脸破盘碎。
虢首封吓了一跳。
何月玲趁机抽刀收手,整个人机灵地往后一缩。她把软绵绵的易云嫦抛下丢给虢首封,自己则象只猴子,动作敏捷,抽身融入夜色之中。她逃走,地震山鸣逐渐消失。
虢首封安置好易云嫦,抬头往盘子飞来的方向看——珊婶正撑着桌子站在对面,浑身还在发抖。他微微眯眼。
“珊婶,”虢首封懒洋洋地问,“后悔了吗?”
珊婶浑身一僵。
易云嫦迷迷糊糊地靠着虢首封,贴着他震动的胸口,逐渐清醒过来。她费力抬头,与珊婶四目相对。目光撞上去的霎那,闽清珊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只是眼珠子刚动,她又强迫自己定住,锁住了易云嫦。
万千悔意如蚂蚁噬心般啃噬着珊婶。
这一刻,易云嫦也看出来了。
她是后悔的。
后悔自己替易云嫦和虢首封争取了一年的光阴;后悔罔顾何月玲初生情芽伴随而来的执念;后悔……太多太多的后悔,不过是后悔自己当时的一时善念却演变成如今支离破碎的场面。
易云嫦闭了闭眼。她对珊婶算是有那么一点点感情的。她还没有亲口对珊婶说声“谢谢”,现在却——
易云嫦睁开眼睛,艰难地朝珊婶比划:“对不起。”
对不起,珊婶,何月玲必须死。
我不杀她,她便会杀我。
你对我确实有恩,可是我却没办法放过她。生死之敌,不生即死。
珊婶脸上一片绝望。她默默地垂下眼睛。
易云嫦心想完了,以后珊婶再也不想看到她了。这时,她眼角余光捕捉到一点动静。
珊婶慢慢抬起右手触了触额头,然后用小手指点了点心口。她在说:“没关系。”再抬起眼睛看易云嫦时,泪水夺眶而出。
有时候,无声的泪流满面比嚎啕大哭还要震撼人心。
易云嫦的眼睛也跟着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