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不提掉头就跑的何月玲,从那天起,珊婶有事没事就在村里转一转。
这可是大稀罕事。
闽清珊嫁给何正雄二十年,从来没有在村里慢悠悠地散过步。她恨回龙村,不愿意和回龙村多有来往。为了她,何正雄甚至舍弃了老宅,自愿搬到远离村子的小角落里猫着。这一猫就是二十年,一家人都被边缘化了。如果不是他家两个孩子,一个躁狂一个偏执,回龙村都快遗忘他们了。
村里出现新的流言——何家媳妇转性,常往龙长老眼前晃,她频繁进出龙长老家,一呆就是小半天,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鬼。
如果不是她孕肚那么高隆,不是村里人秉性淳良想着人前留一线日后好想见,这种流言还可以传得更难听。
但也足够了。
头上顶着大片大片真假虚实呼伦贝尔大草原的何正雄,在阵阵流言攻势面前终于顶不住,趁晚饭时间假装若无其事地喊了声:“丫头她娘,”
珊婶把刚装满的一碗白米饭温温婉婉地递到他面前。
何正雄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势顿时泄了三分之二。
今天晚上煮饭用的精白米,正是珊婶白天去龙长老家带回来的。
何正雄盯着碗里堆出尖的米饭,咽了咽口水。他一抬眼,看见自己家的胖丫头正恶狠狠地瞪眼,顿时,脑门沁出一片水光。
“呃……最近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言……
珊婶刚好夹了片肥瘦相宜的回锅肉,盖在他碗里香喷喷的白米饭上。何正雄便再也看不见女儿瞪如斗鸡的小眼珠子了,他眼里只有一片热气腾腾的酱香回锅肉。
做回锅肉的野猪肉,也是前两天珊婶从龙长老家顺出来的。
何正雄看得发愣。
珊婶轻轻击掌,问他:“你说什么?”
何正雄一个激灵:“不,没什么。我是说,你肚子越来越大了,腿也肿了吧?回头我给你捏捏。”
“阿爸!”何月玲不依地叫了起来。
“闭嘴!”何正雄没好气地吼,塞给女儿一片大肥肉。“有饭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何月玲气得两眼发黑,怒而摔筷:“不吃了!”
何正雄心疼的是那一大碗白米干饭,白晶晶、亮莹莹,和日常吃的糙米截然不同,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这么好的米,山沟沟里一年到头都难得吃上一回。说不吃就不吃?何正雄馋得眼眶都红了,怒道:“臭丫头,惯得你毛病!”
何月玲起身就走,根本不给阿爸面子。
她走后,饭桌上一片沉寂。
何正雄干咳了一声,说:“不能浪费。”然后就看见小儿子何正济默不吭声把何月玲那一碗根本没动过又堆了尖的米饭拨过去,一口,就少了一半。
何正雄:“……”要不是老子刚添足一海碗,由得你动?
吃过饭,珊婶惯例找了个空档和虢首封、易云嫦碰头。
他们三个人用手语交流,整个房间静悄悄的,宛如鬼域。
“南区全看过一遍,没有特别的暗门秘道。”
“隐藏的机关呢?”
“没有。”珊婶简单比划了两下,忽然一顿。她蹙了蹙眉。
易云嫦敏锐地注意到瞬息即逝的恍惚,击掌,然后问:“怎么?”
珊婶想了想,把白天从窗户里看到的些许异样比划出来:“……隔壁院子空着,看上去荒废了很久。我在南书房里转悠的时候,无意间走过窗户,好像看见空院子里有个人站在那儿。”不过等她回过神,再度退回到窗前时,发现荒宅就是荒宅,连鸟影都见不着,更别提人影了。错身时眼角余光捕捉的,活像是鬼影。
易云嫦与虢首封面面相觑。
珊婶击掌引起注意。“我出没龙鑫家还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可是进出隔壁没人住的院子,恐怕会引人怀疑。”这段时间她已经足够引人侧目了。走到哪都象闪闪发光大明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引起别人注意倒还好,怕就怕龙鑫——万一里面真的隐藏着什么……”她肚子里的孩子毕竟不是万能的免死金牌。
虢首封打掌心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不,你别去。明天通知三婶和郝玲,让她们去。”
大家都在一条贼船上,总不好辛劳全给一边,另一边的人坐在高台上磕瓜子看戏吧?
“也该找点事给她们做了。”
易云嫦和珊婶被他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
正在这时,前院大门被拍得啪啪直响。外面人声鼎沸,有人高声喊:“正雄!嫂子!在家吗?”
珊婶麻溜地窜出去。易云嫦和虢首封一人守着一边门框往外看热闹。
院门开了,外面燃着一堆火把。空气里流动着油脂燃烧后的气味。
何正雄趿着拖鞋。“怎么了?这是?”他被门外的阵仗吓了一大跳。领头的还是个熟人。“丙首,发生什么事了?”
回龙教的小头目路丙首半身浸在火光里。他一脸严肃,有那么几分寺庙罗汉的狰狞味道。
“出事了。”
“啥事?”
“祁家四小子被人杀了。”
何正雄挠痒痒的动作一顿,嘴巴张成蛋型:“啊?”
何正济莫名其妙地看着院外乌泱泱的一片人头,问:“路叔,人被杀了,赶紧去找嫌犯啊。找不到,就赶紧报给公家,让他们派人过来啊。”为什么找上我家了?
何正雄这才回过神:“是啊,我们家隔村子又不近,怎么跑这来了?”
路丙首叹气:“你以为我们想来啊?”这段时间轮番蹲守,他盯着何家小院都快盯吐了。“祁界栏不就是死在你们家附近吗?”
“我们、家、附近?!”何正雄浑身一抖,又结结巴巴地重问一遍:“死死死……死我家门口?!”
路丙首摇摇头:“你别怕。我们先来搜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躲在这附近。”
路丙首一个呼哨,有人从队伍后面提上来一条狗交到他手上。
是条黑背狼犬,站起来齐人肩膀,耳朵警觉竖立,目光炯炯有神。它被提上来,首先朝着院门里“汪”的叫了一声。声音振聋发聩,轰得大家脑子里嗡鸣。
虢首封低赞一声:“好狗。”
何月玲则直接腿软,一屁股墩在石阶上。“妈呀!”她抱住珊婶,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何正雄:“丙首,你抓稳狗绳。我闺女怕狗。”
路丙首满脸质疑:你逗我呢?你闺女在村里出了名的蛮横,居然怕狗?不过他依言牵紧狼犬,说:“好。你让开,让狗进去转一圈,看有没有它熟悉的气味。”
这条狼狗刚嗅过死人,现在被牵过来找凶手。何正雄刚一让开,狗拖着路丙首咻的一下直奔后院。其余跟过来的人散开来,东戳戳西摸摸,看能不能在院子里抠出一朵花。
“阿珊,看好丫头。”何正雄回头嚎了一嗓子。见何正济还站在身旁,忍不住一脚踹他,“杵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守着你老娘和你姐?”
虢首封黑幽幽的双眼里倒映着满院摇曳的火光,他紧抿嘴唇。
一个瘦瘦精精的汉子手持长棍,盲人点路似的点到门槛旁。
虢首封叫住他:“小哥,”
何在意拿眼角先睃了一眼虢首封,然后视线滴溜溜地往易云嫦脸上绕了一圈,再沉下去。“干嘛?”
虢首封礼貌微笑:“你怎么称呼?”
“何在意。”
“何在意,那个在附近的人是怎么死的?”
“祁界栏?”何在意看也不看虢首封,好像对寸高的门槛生出很大的好奇心,不断地戳点着。他闷闷地回答:“被人一刀扎进心脏,血流干才死的。怎么?”
虢首封瞳孔猛地一缩,目光瞬间飞向何月玲。
不只虢首封,呆在前院的所有人现在都在望她。
狗鼻子蹭过何月玲的脚。她吓得弹跳起来,哇哇哭叫着“阿娘”,拼命往珊婶怀里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