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鑫掀了掀眼皮,重新靠回椅背。
“就凭你?”他随后笑出声,一边笑一边鼓掌说:“杀,让你杀。”
易云嫦安安静静地坐在脏污的地上,完全没有受到龙鑫戾气的影响。
龙鑫突然起身朝她——不,朝虢首封走过去。就在他弯腰,准备把虢首封拎起来的时候,一柄锄头抵在他下巴下。还差几公分就触到他的皮肉了。锄头上长年浸润的血气带着刺鼻的味道冲入龙鑫鼻腔。想到这柄锄头曾经的用途,龙鑫就有些不自在了。他直起腰。
易云嫦也把锄头收回去。
近距离里,少女身上飘散出清淡的香气,象驱散一切邪气的屏障般挡在龙鑫面前。然而锄头上的血气又掺合其中,使圣洁的气味逐渐变质。
易云嫦在平板上写:“怎么?怕了?”
“怕?!”龙鑫觉得她是说笑。他慢慢踱回去,坐回椅子,目光一直在她的脸上和锄头上徘徊。
片刻后,龙鑫说:“我把正济关在隔壁了,你想见见他吗?”
易云嫦摇遥头。
“呵。他全心全意助你出逃,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心意?”龙鑫觉得特别好笑。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于是感觉更好笑。“我希望能把他留在这儿生活一辈子。你是我留下他的筹码——如果你有这个自觉就好了。”
易云嫦在平板上写:“不,我没有。”没有这种自觉,你也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龙鑫视若无睹。“你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应该知道他家的情况。比如他大伯,早年因为家庭不和而出走,至今没有回过回龙村。我看他也有离家的迹象,只是时候还没到,暂时没有脱离。”
易云嫦感觉怪怪的。一方面是因为龙鑫对何正济的关注度明显高于其他人;另一方面,则是他竭力将何正济捆绑在自己身边的架势。不提何正济对龙鑫的态度,至少龙鑫这边对待何正济的态度已经完全超越了一个正常长辈对别人家晚辈的关注度。
龙鑫阴沉地盯着易云嫦,再一次确认:“你是把他留在回龙村的楔子。”
易云嫦摇摇头,在平板上写:“我不是他留下来的关键。我会劝他离开的。”
龙鑫失笑:“你不过是仗着我现在没动你,而大放厥词罢了。”要动她的办法有千千万万。龙鑫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手,只是不想激怒何正济罢了。
可即使龙鑫不想动她,她自己也自陷泥沼而无法脱身。龙鑫想到此,心中有一半是脱离掌控的躁郁愤怒,另有一半是事情得以推进的松脱感。他心情复杂地说:“虽然你的逃走给正济带来了麻烦,却让蠢丫头何月玲高兴起来了。”
易云嫦不解地望着他。
龙鑫心想:也给了我一个借坡下驴的台阶,可真得谢谢你们哟。
“稍后,我将重新公布决定——从今天晚上开始,他,”龙鑫朝虢首封点点下巴,“将归属给何月玲。而你——”
“将被人高聘竞价,价高者得。”
易云嫦蓦的眯起眼睛,在平板上飞快地写上:“人口买卖?”
总算看见小兔子花容变色的一幕了。龙鑫微微一笑。“买卖?不,这是惩罚。你们私自逃走的惩罚。”
“那我们还是会继续逃走!”
“小姑娘。”龙鑫把烟枪里的烟灰磕出来,重新塞进去一把烟草。他慢条斯理地问:“你忘了我是谁吗?”
不就是龙鑫吗?
“我是醒族,小姑娘。”
易云嫦沉脸。“所以你要用献祭来对付我?”
龙鑫没有吭声。半晌,他才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易云嫦。“献祭浪费魂力。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明理一些,别搞出这么多幺蛾子。起码有一点,你无法否认,你后面的这人是个拖累。”
“今天如果你是自己逃走,说不定还真能让你逃脱。可你要带着他一起走,那就不可能。”
她逃走,本就是为了虢首封!易云嫦闭了闭眼。她眼前有一片潋滟水光,那是她的识海。
识海上波光粼粼,从高处俯瞰可以一望见底。无论有多深,多么壮阔,她的识海始终清澈得如捧手掬来的一汪清泉。至清至澄,却没有生机。易云嫦的识海代表了她的潜能——很深,很纯粹,但是有欠缺。这种欠缺主要体现在她的阅历上、心性上。
“没有人能翻得出我的五指山,小兔子。”龙鑫说。“你逃不掉,他也逃不掉。今天就是你们关系终结的日子。我劝你最好听话,别逼我浪费魂力去献祭。”
易云嫦扣着平板的手,手指关节泛出了白色。
一场无声的机锋对峙中,龙鑫隐隐占到了先机。
“再过几天,公家会派人过来寻找欧菲并调查他的死因。你是最后目击到欧菲的证人,公家必然会找你问话。”龙鑫把自己和何正济都隐去了。从他淡淡的语气也能听出来,树林禁区那一幕是不存在的。在欧菲离开何家之后,为什么会走到禁区里,掉进万尸坑,那都将成为一个谜。
易云嫦平静地举起了平板:“你不怕我实话实说?”
“我更怕你跑到死无对证的程度,那么公家能获得更多真实的情报。况且有他在,你能乱说?”龙鑫露出了一个狮子魇足式的微笑。
易云嫦再次举起平板。这一次,龙鑫连看都懒得看。他微笑说:“拜托你做个好证人。”这就是强买强卖了。
易云嫦想了想,消去平板上前面那句话,写道:“听过中行说吗?”
龙鑫:“?”
“中行说是个人名。有关他的故事非常古老。”
“你想和我说故事?”龙鑫反问她。
易云嫦慢慢地在平板上写划:“这故事来自人界。”
“人界已经消失很久了。这儿是灵界。”
“两个敌对之国借联姻缓解关系,陪嫁的队伍里有一个被强行塞过去的人,叫中行说。”
龙鑫呷了一口茶,问:“那又如何?”
“中行说不想做陪嫁,却被强行送去异国他乡的时候,他说‘若要我去,我必与你们为敌’。他说到做到。”
(原话:“必我也,为汉患者。”——《史记卷百一十匈奴列传第五十》)
说到做到?龙鑫笑:“所以呢?你要与我们为敌?你想对公家说实话?别忘了。既然敢把你推到公家面前,我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让你出尔反尔。”他再次指向虢首封,“毕竟他在我们手里。”
“你要把他交给何月玲。”
“对。那本就是你们的结局之一。”
“今晚?”
龙鑫凝视她:“这就是你的罪过了。原本一年的缓冲期,被你这么一逃全都浪费了。没错,就在今晚。他是何月玲的人了,而你?看谁愿意把你聘回家去吧。”
易云嫦低头。
龙鑫以为她服软了,十分志得意满地微笑。
平板上写着:“日久见人心。”
看见“人心”两个字,龙鑫忽然眉心一跳。“什么意思?”
易云嫦一次一次地举牌——
“你已经能在这儿只手遮天了吗?”
“你已经是民心所向了吗?”
“你已经成了无冕之王?受所有人拥戴?”
“水可载舟,也可覆舟。你现在被人载着,就没想过被覆水的可能吗?”
“你就这么放心把我丢进一群人中间?你就不担心有一天,你还来不及处理他的时候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即使我手无寸铁,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里,”易云嫦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再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龙鑫脑海里莫名跳出“中行说”三个字。
——我必与你们为敌。
他脸上笑意渐渐消失。
易云嫦举起了平板,上面写着:“不要逃。”
“你,何月玲,每个伤害我与他、侮辱我与他的人,”
“都不要逃。”
日久见人心。该来的总归要来。所以,别逃。
龙鑫眼皮直跳,自认这种乳臭未干的威胁根本不算威胁,但当他撞见对面古井无波的黑瞳时,莫名感到一股寒气直顶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