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龄早熟的小少年又回来了,并对易云嫦说:“等会无论看见什么,你都无需惊讶。”他耸耸肩膀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苍天大树连荫遮天,树林后面藏着一座小巧玲珑的居家小院。精瘦矮小的黑皮肤男人正叉着双腿,抱臂站在门口。他们越走越慢,最终还是站在阴沉的男人面前。黑皮男人仿佛没看见易云嫦,黑豆大小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少年,几乎快喷出火来。
少年轻喊:“阿爸。”
被称作“阿爸”的男人突然发难,抬脚踹在他肚子上。
小少年整个人腾空而起,倒飞五米才落在地上。他阿爸又一个箭步赶过去,不断地拳打脚踢。
易云嫦呆住了。
“叫你去除草,你就混到半夜?明天一早就给我去下田。养你养这么大,是为了你吃白饭、不干活、天天在外混到半夜才回来?你要变成精神病,那就更好了!”揍孩子的力度,哪怕是一个成年人都承受不了。
先前出现的胖丫头又从院子里闪身出来,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甫一对上易云嫦的视线,胖丫头略略扬起下巴,挑衅地对视。
随后又有两个女人奔出院子。一个年长,另一个和易云嫦年纪不相上下。年长一些的做妇人打扮,匆匆看了一眼院门口的混乱场景,便低头不语。
另一个年轻的急得不得了,想劝,又不敢张嘴。她求助似地逡巡了一圈,最后眼睛定格在易云嫦脸上。
易云嫦:看我干什么?我也一筹莫展。
心里那个声音充满了魔性魅力,低声回荡着:真的是一筹莫展吗?
揍完小孩就象活动过筋骨的男人停下手,他抹开一头热汗,回头见院子前面围观的三个女人,顿时笑开花:“哟,怎么都出来了?”话虽然是对着三个人说的,眼睛却盯着中间的年轻女子。
“小荷,你怎么出来了?夜深了,赶紧回去睡吧。”
然后他又瞪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变脸比翻书还要快,当着人的面也不忌讳一点:“还有你,看什么热闹?明天早上也起来给我下田去!”
胖丫头哀叫一声,对阿爸翻了个白眼。“阿爸,还有人。”
黑脸男这才注意到扛着虢首封,沉默站在阴影里的易云嫦。他一惊,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好像也不明白为什么刚刚完全忽略了易云嫦。易云嫦满身污垢,污渍一看就和泥里打滚有明显区别。
“你是?”
易云嫦没说话。她甚至不敢张开嘴。乍一见这个男人,她心底就涌现出一股陌生的恶意。那股恶意化作一道声音怂恿着她:“杀了他。”
声音即是武器。可她害怕杀人。
胆小鬼,无知者。
不!她在心中大声反驳:杀生只需要放纵心神随从欲望,而抑制杀生的念头则需要毅力和思考,后者恰恰是胆小鬼和无知者的反义。
那声音在她心里咯咯发笑:你连“杀人”都害怕呼喊出来,只能改用“杀生”替代,这不就是最典型的懦夫行为吗?你到底害怕什么呢?
易云嫦郑而重之地告诉自己:我害怕失去人性,没有人性的人只能是野兽。
那声音咭咭地笑:人性本就是从兽性中提炼出来的精华,归根结底只是兽性的延展部份。你害怕自己展现出兽性,却恰好证明你不敢正视自己的真正面目。易云嫦,人都是兽,你也是。兽类才是混沌世界的真正主宰者。
太平盛世,文明优先,哪来的“混沌世界”?
你很快就能看见了。
黑脸男走近两步,借月光看清易云嫦后瞬间眼睛睁大。他一副惊艳的表情。“啊,请问你是……”
他不知道易云嫦正在天人交战,屡屡递来梯子,对方都不接茬。渐渐的,他脸上的困惑越来越来稀薄,逐渐演化为一种笃定。奇怪的是,笃定之中显然有喜不自胜的气息掺杂其中。
“迷途者?”他情不自禁地低吟。
一直垂着头倚门而立的妇人听见“迷途者”三个字时,立刻抬头朝易云嫦望来。但是当易云嫦真正迎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她又垂下头,颈项谦卑地弯曲,一副对身外事完全漠不关心的姿态。
黑脸男忍不住兴奋地搓搓手,咕哝着:“妙,真是极妙。”
小小少年遭到一顿毒打之后,根本站不起来。他象条虫似地爬到黑脸男的脚边,拽了拽后者的裤脚。“阿爸!”
“滚开。”黑脸色一脚踢开他。抬起头,见易云嫦一脸不赞同的表情,他诌笑说:“这我小孩。小孩子皮实,不听话,多打两顿就好了。我们下泥巴人教育孩子就是这么简单。”
他露骨的两面派作风不但没有搏得好感,反而让易云嫦心中恶浊愈显翻涌。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在翻来覆去地念:杀了他。
易云嫦暗暗攥紧了拳头,心说不。
你这个懦夫,难道没有看见他把孩子打成什么样?难道那孩子没有出手救过你的命?难道你还要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你眼前饱受摧残,黯然失去所有的颜色吗?
不对,这不是解决之道。这个男人受根深蒂固的坏观念影响,才出手这么狠辣;如果他知道有更优秀的方式教育好孩子……
说什么大话?那声音鄙夷道,声音虽然是你独有的武器,但你一个人的声音根本达不到振聋发聩的程度,你不可能也救不了全世界,眼下只能救一个是一个。
救一杀一,以命抵命,善恶相抵,这里的环境依然没有改变,又有什么用?
难道就因为影响太小,就干脆放纵恶意纵横吗?那声音倏忽变调,象破烂风箱般在易云嫦脑子里嘶嘶粗喘,就好像古希道钻进她脑子里说话:“有时候,以暴制暴的手段才能扼止恶。小友啊,浸润在恶意中不做抵御,迟早会引火焚身,隐患无穷。”
易云嫦蓦地惊醒,在识海上发出呼唤:广覆?
没有人回答。
好像那道声音发自肺腑,源于内心,为了使她顺从,于是便借用了古希道和广覆两套外壳来伪装自己。实际上,还是她自己在诱惑自己行恶。
不管你是谁,我不会再听你说话了。
于是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下去。她内心空荡荡的,之前激烈的交锋仿佛只是一场梦。
“阿爸,他们是两个人。两个迷途者。”小小少年被踢开后又爬回来,抓着阿爸的裤脚轻轻摇晃,“求求你,收留他们吧。他们也能帮我们家,对吧?”
“当然、当然,”黑脸男眼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视线在易云嫦和虢首封的脸上来回移动。他的视线停留在易云嫦脸上的时候更多。易云嫦被他露骨地打量,心里象吞了一只苍蝇似的腻味。
胖丫头一蹦一跳地走到易云嫦面前,仔细看了看虢首封,惊叫道:“阿爸,小哥哥好俊俏。”她忍不住伸手去摸虢首封的脸。
易云嫦动了动,避过了她的手。
胖丫头手落在空气里,眼睛睁得溜圆的瞪着易云嫦。
易云嫦假装没看见。
黑脸男人踢了踢躲地上,死鱼一样的小少年,赞赏说:“不错,一拉就拉回来两个迷途者。正好家里存粮不够吃了,现在嘛,又能好好吃一段时间的猪肉啦。”
易云嫦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