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易云嫦意识到她这一生的灾厄起源，源于她诞生意识的那个早上。

她象是沉睡太久的植物人，从黑暗中醒来时首先听见了一声小鸟响亮轻脆的鸣啼。那一声充满无限欢喜的鸟叫为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她还沉浸在满足、幸福的状态里，又听见一个细得软毛刷子似的声音，来来回回地在她耳边重复着：“妈妈，死。”

那是什么意思？

她太小了，完全不懂。但是喁喁之音连续不断，直接盖过了翠鸟喜啼的声音。她只好睁眼，正撞见一根手指戳下来。指尖冷冰冰的，指甲修整得圆润中带一点尖厉。她感到轻微的疼痛，忍不住往上看，看见一双含笑双眼。眼睛象黑矅石一样，能吸走所有的光芒。那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她，又在重复：“妈妈，死。”

“小萍？”

手指飞快缩回。易萍转身，见吞口婷婷正站在育婴室门口，她爆出一身冷汗：也不知道吞口氏站多久了，听见了多少？但她还是乖巧伶俐的喊了一声：“大嫂。”佯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吞口婷婷快步走过来。

易萍不自觉地朝旁边退让。

摇篮里的易云嫦已经醒了，看见妈妈高兴得不得了，她开始闹腾，又蹬腿又伸手，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喊着自己才听得懂的胡话。吞口婷婷看着女儿的时候，眼神柔得可以融出一滩水。她再看一眼易萍萍。和以往一样，易萍彬彬有礼，但莫名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屏障感。

易萍是易峰的妹妹，今年才十七岁，已经被现任易家家长指定为下一任的第二顺位继承人。易峰是第一继承人。

吞口婷婷对易萍态度温和，笑问：“小萍今天学校放假？”

“不，今天是期末考试。考试时间会晚一点。我先来看看云嫦再去学校。”易萍笑嘻嘻的说。她声音娇憨，举止间却没有一点亲昵感。甚至再小退开一步，拉开了和母女俩的距离。不过她让出空间，吞口婷婷更容易把女儿从摇篮里抱出来。

易萍好奇地端详吞口婷婷一身正式的装扮：“大嫂今天要出去？”

“嗯，带云嫦回吞口家看看。”吞口婷婷含糊地回答。

易萍一只眼眯了眯，笑着露出一颗小虎牙。

这时易云嫦在妈妈怀里蹬腿大叫：“妈妈，稀！”

稚嫩的声音吓了大家一跳。

吞口婷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易云嫦还没满一岁，虽然天资聪颖，但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说话吧？结果易云嫦又大叫了一声：“妈妈，稀！”

吞口婷婷又惊又喜：“小萍，云嫦会说话了。她会叫妈妈了！”

易萍则紧张地瞪着易云嫦，鼻尖沁出了一点汗珠。当吞口婷婷望过来的时候，她勉强露出笑容。“太、太好了。”

吞口婷婷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着，她狠狠亲了易云嫦两口，两母女乐作一团。这一幕落在隔壁的易萍眼中，犹如针扎似的。她尽力不露声色，仍然是暗暗捏紧了拳头，把指甲刺进肉里。

“什么事这么高兴？”又一个声音插进来。

这声音猝不及防撞进易萍心口，她仿佛听见自己心脏随这声音一起，“呯咚”一响险险炸裂。她整个人弹跳起来，比刚刚更迅捷地转身，眼睛里已经闪出璀璨夺目的星光。“大哥！”这一次，她叫得情真意切。

温文儒雅的易峰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朝易萍眨眼。“你怎么还不去上课？今天放假了？”

“没有，后天才开始放假。我还不是为了等你？”易萍笑嘻嘻地说。明明知道易峰关注的重点是身边两母女，她仍然浑然不觉似地，缠着易峰撒了一会娇，这才在易峰猛一击打额头的动作下笑嘻嘻的跑出育婴室。“好了，我走啦。大嫂你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身后吞口婷婷笑说：“小萍真爱缠你。”

“对了，云嫦刚刚说话了。”

“真的？这么快？刚说什么了？”

“叫妈妈！”

“嗯？怎么能把爸爸忽略了？来，云嫦，叫爸爸！”

“稀！妈！宝！”

“不对，是爸爸。爸……爸。”

“宝、宝！”

“哈哈哈哈……”

身后和乐融融的气氛象利箭一样追上易萍，狠狠穿透她的心脏。她心口抽痛，一直跑，跑出大宅，奔下台阶，直到小车旁才刹住脚气喘吁吁。心脏一直在抽搐。司机易枭拉开车门，她回头望了一眼寂静无声的易家大宅，然后钻进车里。

她被第九代易家家主钦点，作为易峰的影子培养。如无意外，当易峰成为第十代家主时，她会站在易峰右手边的位置上，与其共享易家家长的统治权。这是易家的传统，现在却因为吞口氏而打破了。

吞口婷婷成了易峰的右边人；而易云嫦的出生，更是直接改写了家规。过去曾有家规规定易家女儿不能直接成为家主，最多成为影主。而易氏家长亲眼见过小孙女后，便直接确认了她的第一继承者地位。

吞口婷婷取代了易萍的位置，而易云嫦跳过姑姑，一出生就成了含着金汤匙的十一代易氏家长。

易萍被这母女俩挤兑得连渣滓都不剩，为此暗暗恨得咬牙切齿。

易氏家主知道后，把她找来，冷酷无情地说：“想要？想要就自己夺回来。易萍，从你第一天踏进本家大门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易家不养废物。你想靠我的关系，安稳做第二继承人？简直是笑话。你看看，门外就有一百零九个和你一样出生、一样漂亮、一样优秀的女孩子在耐心等待，你什么时候被她们拽下去？记好，我只支持成功的那一个。”

易萍直接心凉了半截。易氏家主话锋一转：“云嫦会被钦定为第十一代家长，是因为她有坐这个位子的实力。”

易萍在心里尖叫：一个刚出生连毛都没长齐的小畜牲，有什么实力？随便来个人一只手就可以掐死她！

“那孩子非常完美地融合了父母双方的血脉，是不可多得的天资者。与其让她落入吞口家，给吞口家带去实质利益，不如把她牢牢栓在我们易家的高位上！”易氏家主看着满脸愤愤不平的易萍，又说：

“不过，阿峰右边最终会站着谁，我可不管。”

什么意思？

易萍忽然就冷静下来，她与易氏家主沉默对视。后者也有一双象她一样黑矅石般漆黑深邃的眼瞳。俩俩相望中，易氏家长意味不明地喃喃：“有时候，我觉得你比阿峰更象是我的孩子。易萍，让我看看，你能成长到什么程度吧。”

能到什么程度呢？

易萍自己也很好奇。她靠在柔软舒适的椅背上，放松自己。专车在林荫大道上平稳滑行，外面的荫影与阳光轮流折入车窗，铺成她脸上忽明忽暗的效果。易萍平静地开口：“易枭？”

前排司机调了调后视镜，在后视镜上亮出一对鹰眼。“萍小姐？”

过去她是易家大小姐。现在，易云嫦顶替她成了大小姐。

易萍自嘲般地笑了笑，问司机：“我记得大嫂娘家的异能是言咒？”

“是的，萍小姐。吞口氏又被称为言咒师。他们的言咒有时候能起到一点效果。可惜不稳定。除了吞口氏的家长和十个长老，其他人的水平都不怎么样。论整体实力，完全比不上易家。”

易家的异能“画魂”，是以手指虚空画符，将空气里的游离灵体凝出魂形。魂形各式各样，有动物也有植物，最最高级的是人形。目前只有易氏家主可以凝出存在时间极短的“人魂”。魂形会听从画魂者命令，做很多事情；但时间一到，又会不可抗拒地溃散为游离灵体。

异能“画魂”是易氏最大的倚仗。易萍虽然自傲资质出众，但真正比起本家出身的易氏，实力还是差了一大截。易峰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可以凝出犬类魂形，而她拼尽全力修炼，凝出来的还是小小蝴蝶。至于其他分家女孩，最多凝只毛毛虫罢了，都是些连爬都嫌慢的虫类。

她是靠矮子里面拔高个的挑法，才被挑入本家成为第二顺位继承者、未来的影主。难怪吞口婷婷和易云嫦能轻易夺走她的地位，易氏家长连半点犹豫都不曾有过。

易萍看着窗外，独自笑出声。易枭被她的笑声感染，从后视镜里窥探。

“萍小姐是遇到什么好事吗？”

“好事？”易萍愣了愣，然后心不在焉地回答：“啊，是好事。今天早上，云嫦叫妈妈了。”

易枭僵住。这世界上只有一两个人知道真相：易萍不但不喜欢大嫂，还讨厌刚出生的小侄女易云嫦。易云嫦越聪明，她就越恨那母女俩。但她脸上的笑容又不象假货，易枭只好僵硬陪笑：“是吗？呵呵，那真是恭喜。”

“恭喜。”易萍自嘲式地重复。

易枭在前排汗流浃背。

易萍没理会他。她每每回想起傻丫头喊叫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

妈妈，稀？

“是啊，是该到了恭喜的时候。”

车窗外，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