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箴听了,有些动容,缓缓道:“杉儿,我只是想……”
玉杉道:“您只是想什么?想问问那些话是真是假。那好,我告诉您,都是真的,那时,我以为我活不了了,也顾不得眼前这个人是谁,就想找个人,把我心里的委屈说了。我就是觉得我这一回死了,算是给玉德、玉兕他们躲道,便是死不了,您也不过是怕我在家里,伤了您的新夫人,才不得不把我带出来。我当时就是想找个人,把我心里的委屈说出来。我顾不上她是南疆的艾丽芬兹,还是谁。您一再问我是真是假,我也问您一句,我猜的那些是准是不准。您带我出来,难道不是为了保着您的新夫人?”
梁文箴道:“你,真这么想的么?”
玉杉道:“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把这些话都记了下来,还给您送了过去。”
梁文箴看得出玉杉语气中的赌气,声音柔和了下来道:“那你想不想听听,那几日,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玉杉道:“不想,这一回回去,我再也不会到军中来,怎么打仗,您不用教导我如何行军步阵了。”
梁文箴冷笑一声道:“是,你自然不想知道,为了救你,我们又费了多少心力。”
玉杉道:“是么,我被关的前六日,我的发簪、鞋子、箫、剑、琴,一样样的送回了军营,您一直按兵不动。”
梁文箴道:“打下一个丕弗城不难,可是要从他们口中得知你被关在哪里,全须全尾的把你救出来,你以为那么容易么?”
玉杉道:“是么,若非一场天雪,天寒地冻,我还要等多久?真要等艾丽芬兹把我的东西一样一样送回去,再把我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送回去才算么?真要一直不下雪,到她把我剐零碎了,也就开春了,到那时春暖花开,天气渐热,那些蛇虫更盛,又该怎么办?难道等下个冬天?南疆素来天热,有个十几年不下雪的,也是寻常,难道等下一场雪,等个十几年,到那时,还说什么为了救我,我便是重新投胎,也又该上战场了?”
梁文箴道:“战争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
玉杉道:“我知道不容易,您没有为了我,乱了阵脚,我很高兴。这话是真的。您若是为了我乱了阵脚,我便只有一死以谢天下,可是,您真的没有必要说什么为了救我的话。艾丽芬兹传给您的话,我说是真的,您觉得我在赌气,我说是假的,您不会信。同样,您今日若说那几日没替我想过,我觉得您在赌气,您若说全都是为了我,我不会信。”
梁文箴长叹一口气,道:“那你想怎么样?”
玉杉道:“我什么也不想,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如今,我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我就当是您做了最正确的决定,才令艾丽芬兹不曾动我。”
梁文箴大笑道:“好,我就也当你是同艾丽芬兹虚与委蛇说动了她,她到最后没有鱼死网破,给了我们能在一起谈的机会。”
玉杉道:“她难道还会鱼死网破么?”
梁文箴道:“我们进城时,南疆其时并没有伤损太多人,若依当时,他们若想将我们困住,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艾丽芬兹终究选了一条对两边都好的路。”
玉杉道:“她应该还是想让咱们能帮她们些炭火粮食吧,毕竟这样一场雪,明年他们的粮食收成怕是要短上大半了。”
梁文箴道:“不错,她当时,确实是要此为投降的条件。这话,是你同她讲的?”
玉杉道:“不记得了,可能是吧。那册子上若是没有,便不是我说的吧。”
梁文箴笑道:“还赌气呢。我便不信,她只审了你这么一回?”
玉杉道:“是我说的,不过,这件事除了她本人和您以外,就别让更多的人知道了。”
梁文箴道:“这个又是为了什么?”
玉杉道:“这件事,若说出了,我想,是可以记我一功的。可是,我这个身份,还是不贪这个功了。真论了这个功,也不好行赏,不是么?”
梁文箴道:“这倒是委屈你了。”
玉杉道:“您不委屈我,就好了。”
梁文箴笑道:“还敢叫屈么?”
玉杉道:“我为什么不能叫屈?凭心说,这一回,我哪一点对不住您了。我在牢里呆了那几日,好不容易您进了城,也不说放我出来,我中间跑了出来,又不想惹事,自己又乖乖地回去了,我不知道我在牢里那几日听到的东西有多少有用的,想和您说,却只能叫程墨山那个书呆子替我传话。我也不知道,就他那个样子,传的话最后指不定变成什么样了。”
梁文箴道:“他传得很好,你说的话,也都用上了。却灵石叫他拿去研究去了”
玉杉笑道:“是么?那阿夏那个人,咱们要怎么办?”
梁文箴道:“他会同艾丽芬兹一起进京。”
玉杉微微皱眉,道:“进京。”
梁文箴道:“对,他与艾丽芬兹会和咱们联姻。”
玉杉道:“谁家的女儿,会嫁与他呢?听说他会吃人。程太医倒底有没有将话传清楚。”
梁文箴道:“谁家的女儿,你就别管了,横竖不是咱们家的女儿。”
玉杉道:“谁家的女儿又有什么不一样?”
梁文箴道:“当然不一样的。”
玉杉冷笑一声,道:“当时,我劝艾丽芬兹与中原联姻时,您知道她说什么么?她说中原女儿的日子,南疆女儿受不了,南疆女儿的日子,中原女儿也受不了。她若,用一半人的牺牲,换取令一半人的安全,她做不到。”
梁文箴道:“这不是一半人,是一个人,况且,艾丽芬兹最后,也同意了。”
玉杉道:“一个人,便可以不在乎了,便可以牺牲了?”
梁文箴道:“那我现在问你,若当日,我真的因为你乱了阵脚,导至大军失势,你会怎么样?”
玉杉道:“我说了,唯死而矣。”
梁文箴道:“同样都是一条命,你现在舍得下自己的,便该舍得下别人的,况且,嫁与阿夏的那一个,不一定就会死。”
玉杉道:“她不一定会死,我们便可看着她的牺牲,安然度日?”
梁文箴道:“只得如此。”
玉杉冷笑一声道:“那好,叫咱们梁家的三姑娘去。”
梁文箴道:“你胡闹。”
玉杉冷笑更甚,道:“怎么?您舍不得了?”
梁文箴道:“对,我舍不得了,这一场仗,你差点把命搭进去,我不想再搭一个了,有错么?”
玉杉道:“那您觉得满朝文武,谁会舍得?爹,需知人同此心。”
梁文箴道:“那是朝堂上的事,不是你该问的。”
玉杉道:“是,不该我问,我就该眼睁睁的看着她们往火坑里跳。”
梁文箴道:“那你看这数万将士,他们跳的不是火坑?这一战,伤亡算不多,三千七百余人。他们实实在在的没了性命,他们跳的不是火坑?你被困黑牢,身负重伤,这不算火坑?”
玉杉冷笑,轻声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梁文箴冷笑数声道:“好,好一个不知何处用将军。你若还在京中,我不问你,可是,你也走了这几千里,你也该看到这一路上大家有多不易,汪帅镇守多年、上千将士的牺牲,赵老将军现在一病不起,蒋凯还臂膀中箭,你不是看不到,可是,你还在想一个不知是谁的女孩子,将来几十年过得幸不幸福?”
玉杉强做镇定,道:“将军百战,本该如此。一将功成,封侯拜相,可是,那和亲的女子呢?她们又能有什么?”
梁文箴道:“好一个本该如此?多少牺牲,只为了家国安宁,到你这里就成了本该如此。你问我那女子能有什么,我告诉你,她会有公主的名分。会在赫赫史书中有她一笔。”
玉杉道:“可是,那是她所愿的么?”
梁文箴道:“一个不愿意,总会有愿意的。为国为家,她们的牺牲不会被忘记,更何况,便是没有这件事,她也总是要嫁人的。如何阿夏便不如别人了么?”
玉杉道:“倒底是蛮夷。”
梁文箴道:“你要还是满心的夷夏大防,你当初劝艾丽芬兹的话,岂不成假的了么?”
玉杉道:“两家联姻通婚,我不反对,可是阿夏那个人,我不放心。”
梁文箴问道:“为什么?就凭你睡梦间,听到艾丽芬兹侍女的几句闲话?你就断定那个人不可取?”
玉杉无奈反问道:“真有必要这样冒险么?”
梁文箴点了点头,道:“你知道冒这个险,若是赢了,意味着什么么?”
玉杉道:“南疆平靖。可是,不冒这个险,南疆就一准不平靖么?”
梁文箴道:“有的险,必需要冒。一个女子的幸福,与一座城池的安宁,我想你应该知道该怎么选?”
玉杉摇摇头,赌气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呢?这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古往今来,有太多的这样的女子,我谁也救不了,我谁也管不了,甚至连送他们上花轿的人都不是我,我为什么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