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视器后面依旧是一堆人排排坐,天冷,大家容易有?错觉,仿佛聚在?一起唠嗑能让身体暖和些。
赖松林等各部门给他发来已经就位的信号,冲对讲喊:“来,闲杂人等往屋外撤,清场了,保持安静。”留三秒的时间,再喊:“实拍准备,3!2!1!”
画面里,春蕊由?远及近走来。
短短三步的距离,她走的非常有?特点?——两个肩膀往下懈着力?,手臂摆幅很飘,加上,她迈步腿窝不怎么打弯,细细一看,真有?一丝神似鸵鸟奔跑时,掌握不住平衡的感觉。
与她进组拍摄的第一幕戏,亦是角色的开场戏,展现?的那种拘着的、过于僵硬的人物形象截然不同了,几乎整个的推翻了她最?初对梁竹云的“角色定调。”
“走得……”陈婕觉得很好玩,“挺晃荡啊。”
“晃荡这?个词语形容得很到位。”全德泽身为?老一辈的艺术家,又是文?艺联的委员,戏剧协会的主任,电影学院的客座教授,一层层职位冠顶,导致了他习惯在?观看别人的表演时,站在?一名学术老师的角度去评价演员,去结合理论解析演技,“我们正常走路讲究‘抬头挺胸,挥臂有?力?,收回迅速’,动作干净利落会让人看起来很有?精神气儿,她这?种加了许多零碎的肢体语言,很符合主人公?的身份,不入流,上不了台面,没有?自尊,自身也没有?美感。”
“关键是找对了心境。”监制说:“她这?会儿已经能听清楚声音了嘛,内心放开了一些,活泼的人本来就比封闭的人更敢于拥抱世界,她得表现?出来她的松弛。”
“嗯。”陈婕认同地点?点?头,她瞄一眼她旁边安静如鸡的翟临川,揶揄道:“好比我跟翟编。”
陈婕自然熟,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跟剧组的主创人员全混熟了。
“你?一只到处撒欢的猴子,别拿自己跟我们翟编比,玷污了翟编的清誉。”卢晶以怼好姐妹的口吻吐槽陈婕。
陈婕瘪嘴委屈。
他们这?边天马行空地闲聊,一旁的赖松林作为?导演,把?控拍摄质量,他不敢分神,全神贯注地盯着镜头。
镜头上摇,景别中远景。
春蕊站到严文?征面前?后,她先很轻很轻地泄了一口气,这?个动作是用来连贯上一幕剧情——她摆脱冷翠芝的禁锢,从家里逃出来,来看李庭辉,心中有?一丝忐忑不安。
随后,她磕磕绊绊地说:“那个,女人,说,你?,撞死,了,她的儿子,是真的吗?”
她问话时,借由?身高差,下巴微抬,仰视严文?征。
人在?仰视事物的时候,眼球上翻,上眼皮会自然而然地往上去,眼睛也会睁大,春蕊利用这?一生理反应,让目光更加坚定,表情显得真诚,就仿佛她诚心诚意地关心他,一定可以得到他的回答。
她表现?出了梁竹云身上,那一丝没弄懂人情世故的傻气。
因此,当严文?征避开她的目光,冷淡地回复说,回家去吧,天晚了。春蕊眨了下睫毛,接了一个非常明显的愣住的反应,继而,她垂下眼皮,眼球移向左下方。根据行为?学的微表情分析,她是在?思考严文?征话里的意思。
半懵不懂时,正好瞧见,严文?征将地面的碎玻璃扫到了一团,她轻车熟路地帮忙拿垃圾铲。
而她下意识的好意,却在?严文?征看来是忤逆。
上午,高美玉的寻仇,将李庭辉平静的生活搅得乌烟瘴气,秘密被揭开,他无?法回到既定的生活轨道,所有?的事情都不在?他的控制之内,他感觉无?力?、毛躁、心烦,偏偏梁竹云这?个时候又不听他的劝阻,因此,在?这?个还能给他带来一丁点?安全感的私密空间里,他暴露心扉,发了坏脾气。
严文?征把?烦躁的情绪一点?点?给到。
他先无?视春蕊,春蕊不解,又略带讨好地将东西?往他手边递了递。
他猛地直起腰,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说:“跟你?没关系,听不懂吗?”
印象里,眼前?的男人虽沉默寡言,但对她却是很好,人物形象出现?裂变似的反差,梁竹云多少产生了畏惧心理。
春蕊表现?畏惧,没有?刻画类似小兔子似的可怜神情,她只是眼睫那一块的肌肉颤抖了一下,她握着撮子手把?的那只胳膊,向后缩了缩,但很快,她又将胳膊伸直,她将梁竹云一根筋不会转弯的脾气贯穿到底。
她认定,垃圾扫好了,就应该用撮子倒出去。
赖松林盯着屏幕,手指来回捻着他的山羊胡,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严文?征提议演这?段戏了。
演员在?表演时,他的第一个观众其实是他的对手,真正好的演员,会影响和改变对手的行为?和情感,从而得到真实的反馈,这?样?演员之间才能形成强大的能量罩,把?观众吸引到他们创造的微妙又细腻的情感撞击中去,引起共鸣。
这?场戏细细探究,其实撕开了虚假和平的外衣,彻底暴露了两位主人公?完全不能平等的人物关系,年龄、身份、经历、地位、家庭等等。而这?些因素,亦是春蕊和严文?征之间的阻隔,因此,演起来容易有?真实感。况且,戏里,严文?征的情绪点?远远高于春蕊,他是控场的那一个,他稳当,便一定程度上引导春蕊不走偏。
“她演得挺好的。”陈婕赞叹,“感受能力?很强,会接反应。”
全德泽点?点?头,说:“两人有?来有?回,完成了一次非常好的有?效表达,都说演戏要?真听真看真感觉,现?在?年轻一辈儿的,能做到听对手演员说台词的,蛮少了,更别提,琢磨怎么去接反应了。”
陈婕道:“您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了个事。”
卢晶插话:“什么事?”
陈婕说:“去年,帮公?司刚出道的一小孩儿串了个戏,他们剧组有?多离谱,因为?赶拍摄进度,所有?演员的戏份都是一条过,台词说错了也没事。”
“是吗?”宋芳琴吃惊,“那这?剧播了怎么看,台词都说不对。”
陈婕答:“后期找配音啊。”
宋芳琴说:“可配音嘴型对不上呀。”
“不剪正面镜头不得了。”陈婕轻蔑一笑,说:“人物一说话,镜头拉远景或者给画外音。”
“恶心谁呢?”宋芳琴一副三观尽毁的表情,连连摇头。
陈婕悻悻然道:“观众呗。”
赖松林依旧没听他们的聊天内容,他回放拍摄原片,又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尔后,一拍大腿起身,语气愤愤道:“天差地别的变化啊!”
踱步走去片场。
此时,春蕊正假模假样?地冲严文?征抱怨:“严老师,你?生起气来,挺吓人。”
严文?征故作深沉道:“吓着你?就对了。”
春蕊耸耸肩,知道他是在?说她入戏了,她张张嘴正准备回复,一道男低音响起,“这?不是会代入情感演戏吗?”
春蕊循声望去,只见赖松林站在?她身侧,正阴恻恻地瞪着她。
春蕊尴尬地呵呵傻乐一声,问:“赖导,表现?还行吗?”
“很好。”赖松林表扬人,却是板着脸:“为?什么改了梁竹云的角色定调?”
“哎呀!”春蕊脸上生出几分不好意思,道:“刚开始没想清楚嘛,单纯觉得她很可怜,小小年纪,听不清声音,又被拘束在?父母身边,干着脏活累活。后来,到片场,经过你?们的一番指导,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原来受约束的人生并不全是悲哀的,尽管也会有?悲哀蕴含其中,但自有?乐趣。”
赖松林冷哼,春蕊口中的指导,无?非是他和严文?征的联合施压,他一改好脾气,讥讽说:“没有?我们的指导,你?就吃不透剧本吗?怪不得严老师骂你?懒,你?就是懒驴拉车,打一鞭子挪一步。”
话糙,但起到了鞭策作用。
春蕊咂咂嘴,转念从赖松林的话里提取到一条重要?信息。
她倏地蹙起眉头,慢悠悠转过身,一双澄明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看向严文?征,求证说:“严老师,你?还骂过我懒呢?”
严文?征:“……”
他无?辜被牵连,眼神寻求赖松林的解救,熟料,赖松林转移仇恨后,蹭蹭鼻子,逃遁了。
严文?征硬着头皮,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春蕊追问:“那我今天的表现?,让你?对我有?改观了吗?”
“有?。”严文?征说。
“行吧。”春蕊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就当成您在?夸我呢。”
严文?征说:“就是在?夸你?。”
春蕊楞了一下,她端详严文?征,看他神情认真,不像在?说场面话,嘀咕道:“真的假的”
严文?征:“真的。”
鲜少受表扬的关系,春蕊一时不敢相信,她一把?抓来花絮老师,借用老师的DV,自己举着,飘飘然地将镜头对准严文?征的脸,说:“严老师,可不可以把?刚才,您承认您认可我的话,对着镜头讲一遍。”
严文?征狐疑:“你?要?做什么?”
“留念珍藏!”春蕊臭屁道:“能让一个原本不看好我的人,对我刮目相看,我相当有?成就感。”
严文?征哑然失笑。
“快点?。”春蕊催促。
严文?征配合着收敛起神色,稍加思忖,一本正经地对镜头说:“春蕊是一位需要?打磨,也经得住打磨的好演员,期待你?以后的精彩表现?。”
他夸人很务实,不是一味地吹捧,有?种让她脚踏实的意思。
春蕊心里美滋滋的,她又确认再三说:“严老师,听说您很挑剔,所以您不常夸人吧?”
严文?征嗯一声:“很少。”
认证了自己的价值,春蕊憋着笑,一脸陶醉。
严文?征俯首,拿眼觑着她,她那股高兴的劲儿,虽然竭力?压着,但他能明显感觉的到,怕她一会儿尾巴翘上天,严文?征提醒说:“别得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