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汤药不断,却久病不愈,家里长辈都以为是药用得不对,然而贺兰廷知道,他所有的伤痛都在他心里。自瑛太子过世起,贺兰廷便有征兆。只是那时候他觉得,阿玦伤心绝望,他便没有资格再难受。
和园出事后,他连柴大哥的名字都不能想起,一想起便犹如剜心之痛。那时,他便想,小时候娘亲过世后的那种痛苦又来了。他很沮丧,沮丧得什么都不想理会。甚至有几日夜里不止沮丧,全身还伴有蚀骨之痛。
此病,无人能解,无药可医。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好,亦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
午时,初九送来一盅鸡汤。贺兰廷在初九的注视下勉强喝了几口,然而只待初九一出房门,他转头便吐了。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呕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贺兰廷反手擦了擦嘴,却发现自己的手竟轻微地抖动起来。他抿一抿唇,双手交叠按住,似乎那样手便不会发颤。
初九回兰苑布菜,发现贺兰廷的鸡汤就喝了那么几口,便忙道:“公子,不合胃口吗?”
贺兰廷摇摇头,一脚踩住他先前吐下的痕迹,“没有,只是早晨用了些,现在有些吃不下,先放着吧。其他的菜,你吃了吧。”
初九担忧地望着贺兰廷,“公子,您若是胃口不好,我去请太医给您开几副方子。”
“算了吧,每日喝的汤药还少吗?我心中有数,你别担心。”贺兰廷说话的声调比往日低了不少。
初九动了动嘴唇,心中满是忧虑,然而嘴上却只道一声:“是。”
贺兰廷转了个话头,道:“景王那里可有消息了?”
初九回道:“听白大哥的意思,就这两日了。”
贺兰廷略略沉吟,“让他们做好准备,务必人赃俱获。备马,我入宫一趟。”
“是。”
景丰帝虽然重新开始上朝,但平日的政事大多依然交由萧玦负责。复朝之后,积累半个多月的事情繁多,萧玦忙得几乎脚不沾地,甚至有好几日他是直接在议事殿睡的。
“裴德海,给我倒杯参茶来。”萧玦埋头苦干一早上,连午膳都尚还来不及用,这会儿肚子咕咕叫不说,连嗓子眼都要冒烟了。
不多时,茶盏便递到他面前,随之眼帘的是一双纤细润白如玉的手。
萧玦忙抬起了头,登时眼底闪过欣喜,“兰廷,你怎么来了?”然而片刻后,萧玦却又蹙起了眉头,“兰廷,你瘦了。”
贺兰廷穿着白色狐毛披风,他那张脸也并不比这白色多一丝血色,下巴尖尖,眼底似有鸦青,叫人见了心疼。贺兰廷扯起嘴角露出一丝不大好看的笑容,“尚在病中,养养就好了。”
萧玦心疼地将他拉进怀里,转头吩咐工人奉茶烧炭火。他握紧贺兰廷冰凉的手,怜惜道:“身子不好便不要入宫了。有事,打发个人过来告诉我一声就行。我会去见你的。”
贺兰廷的手腕细了不少,手指头也只摸到骨头。萧玦心里揪揪地疼,他听初九说,兰廷在江南时,柴昊待他是最好的那一个。柴昊是柴启独子,家中没有兄弟姐妹,他格外喜欢兰廷。兰廷说什么要什么,不管多难办,他都能想办法给兰廷弄来。两年前,兰廷需要西北有人,柴昊便自动请缨,甚至还撺掇了父亲柴启。
萧玦明白,柴昊的事情,对兰廷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短时间内,兰廷不会好。
萧玦不会勉强他,可就是心疼。
“已经好多了,无碍。我来,是有件事想同你商量。白大哥说,这两日他们便会前去江南。江南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你这里……”
“不。”萧玦打断了贺兰廷的话,“此事不要牵扯不风阙。”
“为何?”
“不风阙素来远离朝堂,我不想扰了你外公清净。这件事情,我已有谋算,也同父皇谈过了。”
“陛下已经知道此事了?”
萧玦颔颔首,“是。”
正因为如此,前几日复朝时,景丰帝才会提了那么一句,为的是敲山震虎。然而,景王或许并不会这样想。
萧玦紧握着贺兰廷的手,道:“你别担心,我能处理得了。”
兰廷重情,不风阙所有人于他而言都是亲人,若是再有出事的,他担心兰廷会受不了。
面对萧玦坚定自信的目光,贺兰廷便也不再强求,道:“既然如此,我便将人都撤回来。你自己万万小心,景王的亲兵数目怕是不少。”
“我会记在心上的。”
贺兰廷心中稍安,脑袋微微靠在萧玦肩上。他好些日子不曾睡好,而今闻着阿玦熟悉的气息,紧绷的心似乎沉静了下来。浑身发软,竟有了些许困意。
萧玦温柔地揽住他,将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揉按着贺兰廷的额头,温声道:“要不要睡一会儿?”
大概是因为萧玦在,贺兰廷不多时便竟睡着了。
望着他平静的睡颜,萧玦眼底浮起痛意。兰廷以为谁都瞒得住,以为大家都觉得他很好。可萧玦知道,他这几日有多痛苦。
想起这些,萧玦的心又痛又恨,那个黑衣人……那日就快要抓到他,却不想竟让他跑了!那个人,很眼熟,好像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萧玦凝眉思忖着,然而想了半天,都未曾想起些什么。他将目光又移向贺兰廷,眼底皆是温热。指尖轻抚着贺兰廷的脸颊,萧玦低低道:“兰廷,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贺兰廷睡了一下午,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萧玦一直维持着原来的动作,一边让贺兰廷枕在他腿上,一边处理政事。
贺兰廷揉揉眼睛,坐了起来,“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萧玦放下手中的笔,“不过两个时辰,若是还困,我陪你回重明殿歇息。”
贺兰廷摇摇头,刚睡醒的他还带着一些可爱的迷蒙,“我有些饿了。”
“我让裴德海送好吃的。”萧玦直到贺兰廷今日进食甚少,听见他说饿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裴德海,裴德海,快去御膳房,将本王下午让你准备的膳食都送过来。”
裴德海知道贺二公子是三殿下心尖尖的人物,加上他也甚是喜爱二公子,自然也高兴,“奴才马上就去。”
萧玦欣喜地抓着贺兰廷的手,“我让御膳房准备了好些,你想吃什么便就都尝一点。”
贺兰廷才意识到,大抵阿玦已经知道他的状况了,顿时眼底一热,“阿玦,我……”
“别怕,有我在,你会好的,兰廷,你一定会好的。”
贺兰廷定定地望着萧玦,晶莹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阿玦……我怕。”
我怕极了。
怕柴大哥真的死了,怕自己不会好,怕那些梦靥纠缠,怕自己再也不会像个人。
几天几夜没有睡,全身上下疼得想有什么在啃噬我的骨头。
我好疼,好痛苦,痛苦得想去死。
可是,我死了,你怎么办,家里人怎么办?
我真的很难受。
贺兰廷哭着将脑袋埋在萧玦的怀里,泪水打湿了萧玦胸前衣襟。他甚少哭得这样厉害,哭得萧玦心愈发地疼。
萧玦紧紧抱住贺兰廷,一遍遍安慰:“我在,兰廷,我在。”
因为是萧玦,贺兰廷才肯肆无忌惮,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来布菜的裴德海都觉得心酸。
萧玦护着贺兰廷,将人都打发了出去。他知道贺兰廷脸皮薄,怕他平静下来觉得难为情。
贺兰廷痛快哭了一场,哭得眼睛都红肿了。他抬起头,委屈得如同一个小孩,“我是不是特别丑?”矜贵的二公子,怕脏怕乱怕自个儿丑。
萧玦点了一下贺兰廷的鼻尖,轻笑道:“不丑,我的兰廷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贺兰廷吸了一口气,用满是鼻音的语调说道:“肯定难看死了。”
“不丑,真的不丑。”
贺兰廷懊恼地又躲进萧玦的怀里,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抬头,“我都没法见人了!”
萧玦却微微弯起了嘴角,能哭能撒娇,兰廷才会是一个活着的人。
萧玦轻抚一抚贺兰廷的脑袋,“晚膳已经备好了,要不要先去用膳?”
恰时,贺兰廷的肚子“咕噜”叫了一下,他顿时脸颊一热,“也……也行。”
痛快哭过一场,心里的郁结似乎在这一刻都消散了。贺兰廷不知道这心病会不会再犯,又或者现在的好情况只会维持片刻,但总而言之,此时此刻,他心里舒坦了很多。
贺兰廷捧着碗喝了点汤,吃了点肉,吃了点蔬菜,吃了点米饭。矜贵的二公子,挑嘴,难伺候,连多一点都不肯用。
三殿下左哄右劝,贺二公子才勉为其难地多用了一块鱼肉。
就这,萧玦都乐得跟个大傻子似的,冲着贺兰廷直笑,“兰廷,这鱼,我明日让御膳房再给你做。”
贺兰廷“嗯”了一声,眼底漾开了笑意。
这一晚,贺兰廷是歇在重明殿的。他胆大了,也放肆了,一上榻就把燕王殿下的衣裳扯开了。
萧玦咽了咽口水,“兰、兰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