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是不风阙的密药,白昀曾经用过在贺兰廷身上,让他深受其苦,活生生痛了好些日子。而百人斩,则是一百个人,每人三刀,刀刀剧痛,却不致命。
这两种法子,都是不风阙用来惩罚叛徒的。毒药只用忍受身体疼痛,而百人斩还要精神之苦。当所有人都在唾骂你的背叛,那锥心之痛只怕比身体的疼痛还要来得让人无法忍受。
贺兰廷冷笑一声,“你觉得我不敢?”
贺兰廷会不敢吗?
不会的。
镇国公贺衍之子,连景王都敢要挟,又何惧于他一个小小谋士。
白昀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贺兰廷,心中怨念又起。贺兰廷永远是天之骄子,仿佛世间所有一切,他想要什么便会有什么。
而他白昀,想要活着,想要得到些什么,怎么就那么难?
贺兰廷居高临下,瞥了白昀一眼,“不敢选?”
白昀恨恨道:“你没有权利这样做。”
贺兰廷冷笑着轻扬了一下眉,视线忽然落到了外头,只见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年岁要比贺兰廷长些,面色微沉。
他脚步沉重地走进来,在白昀身前站定。
白昀眼底泄出惊诧来,“你……你怎么会……”
“啪”一声,那人扬手狠狠掴了白昀一掌,直打得白昀头脑发晕,脸颊亦肉眼可见地红肿了起来。
贺兰廷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更没有阻拦。
白昀缓缓地转过头来,眸光微微闪动,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多年不见,没想到你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打我一巴掌。呵呵呵……真是太好了!”
贺兰廷淡淡道:“拉下去,杀了吧。”
白昀眸光猛地一震,“贺兰廷,你疯了?我可是景王谋臣,你……”
“多谢公子。”那人道。
谢公子给他一个了断,不必受折磨。
白昀心底窜起骇意,“贺兰廷,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贺兰廷没有说话,只淡淡地看着暗隐把人拖下去。
“贺兰廷!”
“白嘉余,救我,救我!”
“白嘉余,我是你亲弟弟,啊……”
求救的声音哑然而止。
白嘉余跪在贺兰廷面前,贺兰廷望了一眼他那张和白昀有七八分相像的脸,“想好了吗?”
“想好了,他犯下的罪孽,我来还。”
贺兰廷轻叹一声,“他是他,你是你,不必真就如此的。”
“理应如此,否则嘉余一世难安。”
“若是撑不住,就告诉暗隐,他会带你回来。”
“谢公子。”
贺兰廷浅色双眸微微抬起,视线落到外头有些暗黑的院子里,眼前仿佛浮现出几年前他初到江南时的情景。那时他跟随师父到江南养伤,住在不风阙之中。白嘉余和白昀兄弟二人正是外公门下弟子。
曾几何时,他们二人给他那颗支零破碎的心带来了温暖。但如今走到这个地步……
终究,一滴清泪从贺兰廷眼角滑落。
“好好把他安葬了吧。”
白嘉余朝贺兰廷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公子。”
萧玦忙完政事到兰苑找贺兰廷时,就见到少年愣愣地坐在廊下。他微微垂着双眸,神色间似有些失落。
萧玦快步走上去,半蹲着贺兰廷身前,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轻声问道:“兰廷,怎么了?”
贺兰廷缓缓地抬起眸,眼底泛起一层泪雾,“我有个朋友过世了。”
是啊。
曾几何时,他和白昀也是朋友。
到不风阙的那一年,贺兰廷十岁,白昀十五。相比稳重自持的白嘉余,生性活泼的白昀与他更为亲近一些。白昀总会买些好玩意儿逗他玩儿,同他说外头的趣事。
那个时候,他重伤未愈,被困在屋里,可在那片小小的天地,白昀是他最亲近的那个人。
他曾经以为,他和白昀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可年岁大了些,他发现很多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尤其是在,外公宣布将他作为不风阙的继承人之后。白昀不再和他见面,偶尔碰见也说不了两句话,他就匆匆离开。
再后来,白昀给他下毒,叛逃离开不风阙。那个时候,他还有幻想,等白昀在外头吃了苦,就还会回到不风阙来。他们还有可能做回朋友。
只可惜,他还停留在原地,而白昀没有。
贺兰廷轻眨了一下眼睛,晶莹的泪滴滑落,心里泛起揪揪的痛。
萧玦将少年揽进怀里,温声宽慰道:“想哭就哭吧。”
不多时,兰苑响起少年隐忍的呜咽声。
贺兰廷并未陷入悲伤太久,那日哭过以后,他便沉静了下来。毕竟,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萧琅回京后,悉心改过,办了好些不错的差事,在外人看来,他如今是贤明仁德,颇具政治才干的贤王。此外,他暗中还拉拢了不少朝中大臣。太子萧瑜过世之后,便有更多的大臣倾向了他。
但景丰帝始终没有松口。
已故太子萧瑜是嫡长子,不管立嫡还是立长,东宫之位无疑都是他的。但他殒了,萧琅就成了在世最年长的皇子。
可偏偏,在他之后的三皇子萧玦并非一个无能之辈,而是新晋的大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他领军浴血抵抗辽夏铁骑,保住了大景江山,打了一个漂亮的反击战。
而且,他是懿德皇后所出,是嫡子,景丰帝又给了他监国之责。所以有不少老臣认为,景丰帝这是为了给三皇子铺路。
萧琅自然是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他愈发勤勉,与诸位大臣搞好关系,想用舆论导向暗中逼迫景丰帝。与此同时,他自是避免不了要用些手段逼着萧玦犯错。
监国之责,说起来至高无上,但做起来实在是困难。萧玦虽然从前在景丰帝和太子身边也算耳濡目染,但很多事情处理起来才知道,原来那么不可控与无力。但幸而萧玦聪慧,适应了些日子,便也上手了。
然而此时,临安府和江陵府两地却忽然爆发瘟疫,且传播速度极快,短时间内死了不少人,百姓人心惶惶。
萧玦派出两拨太医分别前往临安府和江陵府前去救治,但得回来的消息却是,此疫传播迅速,医治难度极大,且人一旦被感染上,存活不过三日。
萧玦端坐在高位上,目光沉沉地望着底下大臣,“众位卿家,可有何良策?”
瘟疫爆发得突然,且已经派去最好的太医,不止如此,各地有名的大夫也纷纷自发赶去帮忙救治,能想的法子大家其实都想得差不多了。唯今之计,似乎也只剩一个听天由命。
左相杜子骞上前一步,道:“殿下,太医院已根据疫情研制药物,想来不日便有成果。臣以为,如今之计,是控制好疫情不让其大范围的蔓延。临安府和江陵府的百姓已被封锁隔离,但就近的几个府也应当封锁起来。”
闻言,萧玦微蹙一蹙眉。
“杜相此言是否过于杞人忧天,虽然此疫传播速度极快,但两个府已控制得当,其他地方不必如此吧。万一造成民心动荡,那可大大不妙。”户部尚书周弘深有不同的意见。
杜子骞道:“临安府和江陵府都是富庶之地,往常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们途经临安府和江陵府,不知自己感染,亦不知是否感染了他人。这些人才是最危险的存在。所以,将周围几个州府也一同封锁防护,是稳妥的法子。”
萧玦当即拍板,“便依杜相所言。”
然而即便是他们处置快速,却依然赶不上瘟疫爆发的速度。如杜子骞所料,临安府和江陵府周遭州府都发现感染瘟疫的百姓。但幸好,还没有大范围的感染。
可两地百姓愈发恐慌,甚至连京中都有了些不好的传言。
燕王监国,竟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瘟疫,这是否代表着上苍不认可燕王萧玦。
这种不好的传言一向是传得比好事要快的,不过几日,满京城百姓都偷偷在私底下议论着此事。
贺兰廷也略有耳闻,但他此时此刻,尚腾不出来插手此事。
他在研制治愈瘟疫的药物。
根据太医的病症记录来看,这种瘟疫与百年前的某一次瘟疫很相似,贺兰廷粗略先研制了一方药物,派人送到临安府和江陵府两地。只是这药对有些人有效,对有些人没有用。
贺兰廷想亲自去察看,以更好的对症下药,但被人拦住。
贺兰琤、柴昊、初九三人一字排开,挡在了他的面前。
贺兰琤凝着眉,难得言辞严厉,“你给我回房去。”
“兄长!”
贺兰琤道:“你是什么身子,敢到疫地去。回去!”
贺兰廷撇撇嘴,颇有些委屈,转身回了药房。
去疫地是不可能了,只好辛苦暗隐,来来回回地传消息。
京中传闻愈演愈烈,连宫中都有不少人在议论。
“你们说,是不是真的是老天爷不许燕王殿下入主东宫啊。你看他,监国还没有多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是啊是啊,我听老嬷嬷说,燕王殿下命特别硬,说是他克死了太子殿下。”
“我听先前伺候裴公公的小太监说,当日在围场,正是燕王殿下将马匹还给了故太子,才会造成故太子被人误杀。”
“这样说,难道是燕王殿下……”
“你们好大的狗胆!来人,将这群狗奴才全拉下去——处死!”忽而,议论声被一道怒斥声打断,只见两排侍卫不由分说地将人拿下。
哀嚎声四起,鲜血涌溅。
而长廊的那一头,是一位身穿素白温文雅致的女子,她神色淡淡,可眉眼之间分明有不容忽视的凌厉。
先前出声的婢女快步走过来,回禀道:“瑛太子妃,无一活口。”(注:故太子谥号瑛,因而太子妃称瑛太子妃。)
瑛太子妃微微抬了抬眸,“传下去,若再有议论燕王殿下者,杀无赦。”
“是。”
贺兰廷在屋里苦研了数日,终于在流言蜚语中将药物研制出来,他赶忙让暗隐送到疫地。等各州府的好消息传来,贺兰廷才松了口气。
不知是因为过度劳累,还是天气转凉,贺兰廷终究病了一场。
“咳咳咳咳……”初冬开始,兰苑的咳嗽声便一直不停。该用的药都用了,可贺兰廷的病依然不见好转。
初九有些担心,“公子,吃一颗吧。”
贺兰廷轻咳了两声,道:“不用了,我还撑得住。”
“可是,师尊说过,让您一犯病就吃。”
贺兰廷却固执地摇了摇头,道:“师父年纪大了,那药制得不容易,我怎能让师父为我多耗心思。你把我让你熬的药端来吧,我喝几日也就好了。”
初九从来拗不过贺兰廷,“是。”
喝过药,贺兰廷放下汤碗,目光望了一眼外头,“燕王那边,可有消息?”
初九眉眼微微一垂,“还没有。”
“下去吧。”
“是。”
初九退了下去,带上房门时,他还是多忘了贺兰廷一眼。自瘟疫爆发以来,燕王殿下已好长一段时间没来镇国公府了。
公子他……还是有些难过吧。
想到此处,初九第一次对燕王殿下生起了些许怨怼。
贺兰廷神色淡淡,拉起锦被躺下了。
心里却有淡淡的失落。
他知道阿玦政务繁忙,但依然……有些失落。
呵……
贺兰廷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他终归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因为在病中,贺兰廷很快昏昏沉沉地就睡着了。他没有发觉,他的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一袭锦袍的燕王殿下,每日只能在午夜后才有稍许空闲时间,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来看他的少年。萧玦坐到榻上,轻轻抚着贺兰廷的眉眼,望着他有些苍白的脸,低低地说道:“兰廷,对不起。”
回应他的是一室静谧。
萧玦侧身在贺兰廷身旁躺下,双手搂着少年的细腰,脑袋在他肩膀蹭了蹭。少年身上有好闻的淡淡香气,能让他狂躁的心平静下来。
他不是不想在白日来见兰廷,只是不想再让病中的兰廷再为他忧思忧虑。
柴昊说得对,他不能事事都靠兰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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