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德海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那日陛下受了凉,这几日高热总是反反复复。昨儿早上退下了些。正午时,陛下精神都好了不少,还进了好些吃食。可谁曾想,这午后一过,陛下又起了热。这嘴里啊,还总是念叨着二公子。这么些日子了,陛下总还忘不掉的。”
边说着,裴德海边摇头,面上尽是忧色,“这一病,也不知陛下何日能缓过来。国公爷,陛下与您少年时便相熟,他的性子您也清楚。哎……只怪……”
裴德海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贺兰琤垂了垂眼睑,退开一步后道:“望裴公公多多尽心侍奉。”
裴德海忙俯了俯身,回了一句:“奴才自当尽心。”便退回了殿内。
贺兰琤若有所思地离开了宫,回到镇国公府后,他没有回房歇息,而是进了书房。
约莫半盏茶功夫,他便走出了书房,唤来心腹来九,将手中的书信交给他,并道:“务必小心,万不可被人察觉。”
“是。”
来九接过书信,牵了马从镇国公府的后门悄悄地溜了出去。
他走的是北门,那里素来人少。他一路小心翼翼,到了离京城三十里远的一个小县城——洛县。
入城之后,他寻了驿站,将书信投了进去。
离开驿站时,有一黑色身影从他身旁走过,来九警觉地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然而再去瞧时,那人竟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来九心中浮起一丝不安。
可一连平静了几日,来九便将此事给忘了。
十日后,宫中。
一个黑色身影悄悄进了御书房,跪在萧玦面前,道:“皇上,二公子找到了。”
萧玦指尖微微一颤,“在哪?”
“江南。”
……
江南一座小镇上,年轻俊美的教书先生着一袭白裳,怀中捧着几本书,缓步在小道上走着。时不时有孩童与他打招呼,他总是温和一笑。
他是这镇子上唯一的教书先生,容颜清隽,性子谦和,格外得人喜欢。
他路过一间果脯铺子,店里的掌柜笑意盈盈地迎出来,手中还捧着一大包果脯,“先生,刚到的果脯,您带回去尝尝。”
教书先生连忙推辞,“不必,不必。”
掌柜的却硬要往他怀里塞,“难得先生喜欢我家的果脯,您自管拿去吃。我家小儿得您指点,过了童试。这点小玩意儿,不成敬意。改日等小儿回来,还要亲自道谢才好。”
教书先生微微弯起嘴角,道:“是阿禹自己争气,与我无关的。”
恰时,有客人进了铺子,掌柜的便将东西往他怀里一放,“先生莫要推辞了。”转头便去招呼客人了。
教书先生低眉笑了笑,抱紧了果脯,抬脚往家的方向走。
这是一处小院子,装扮简约却十分雅致,先生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抬脚进了内室。
他先是洗了一把脸,又换了家中所穿常服,正准备去书房时,忽然外头响起敲门声。
敲门声响了三下,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书信,信上写道:他病了。
教书先生捏着这信,眉心微微蹙了蹙,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口中呢喃道:“你啊,怎地还如此爱骗人?”
他回屋将书燃了,眉心轻蹙着,目光望着远方,似乎在想些什么。
恰时,仆人初九从外头回来,推门而进。教书先生道:“初九,收拾行李吧。”
信既然到了这里,那这里便就不安全了。
两年了,他却并没有做好见那人的准备。
初九脸色变了变,很快道:“是,公子。”
教书先生毫不留恋地离开这处他住了两年的院子,一如当年他离开京城。
……
萧玦赶到江南时,贺兰廷已经不知所踪。
萧玦阴沉着脸,“人呢?”
大内侍卫统领陆久安已带人搜遍了前后的院子,禀报道:“皇上,前后都找过了,没有人。只找到一封书信。”
萧玦瞳仁一缩,“信呢,给朕。”
陆久安恭谨呈上。
萧玦连忙接过,指尖轻颤,半晌,信纸从他手中飘落,他泄气地垂下了双肩,整个人茫然失措。
信上说,阿玦,放过我吧!
萧玦都能想象到贺兰廷写这封信时,神情会是多么决绝,一如当年。
可是……
萧玦一拳打在桌子上,眼底浮起浓浓痛意。
贺兰廷,你怎么能……我都来找你认错了,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么?
“陆久安,给朕继续找!”萧玦厉声道,神情坚决。
贺兰廷,朕不会这么放过你的。
谁让当年,你偏偏出现在我面前,那年我只瞧了你一眼,便就再也不肯放过你了。
……
景和十年春,那是萧玦第一次见到贺兰廷。
那一日,萧玦随兄长——彼时的太子萧瑜前往镇国公府贺寿。
那日亭下,贺兰廷一身素白衣裳,长发被微风轻轻吹起,他手执玉扇,眉眼含笑,正认认真真地与旁人说话。
萧玦只望了这一眼,便失了神,“皇兄,那人是谁?”
萧瑜道:“镇国公府二公子贺兰廷,你小时候见过的。前几年随他师父无为道人去了江南,前些日子才回来。怎么,阿玦想与他交朋友?”
萧玦勾了勾嘴角,抬脚朝亭子走过去,他单刀直入,唤道:“贺兰廷。”
难得有看得顺眼的,萧玦才不想放过。
贺兰廷抬了抬眸,只见眼前的少年一身华服,腰间挂一枚名贵的玉佩,虽是面如冠玉,可神情却极为嚣张。
贺兰廷微微笑了笑,转身冲萧玦行礼,“参见三殿下。”
萧玦稍稍一怔,“你怎知我的身份?”
贺兰廷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朝亭外萧瑜行了大礼,“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萧瑜,贺兰廷是见过的。萧玦与萧瑜乃是一母同胞,眉眼之间有四五分相似,贺兰廷一眼便知,眼前少年是当今三皇子——燕王殿下。
萧玦性情乖张,也不避讳旁人目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贺兰廷看,仿佛要将面前人看透似的。
贺兰廷感受到热烈的注视,虽心中有些不适,却还是抬眸冲萧玦淡淡一笑。
这一笑宛如冬日晴光映雪,直叫萧玦微怔了怔。
旁人亦随贺兰廷纷纷行礼。
萧瑜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太子到场,众人都有了些拘谨,唯有贺兰廷一如既往,身姿挺拔,嘴角微微挑起,自在从容地说话。
萧瑜道:“昔日常听兰琤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贺兰廷道:“殿下谬赞了。”
以往听人说这话,萧玦总觉得人虚伪,可今时今日听贺兰廷所言,他却并未觉得如此,反而觉得眼前人谦虚和顺。
这样出尘绝世的人物,这样温暖和煦的贺兰廷,萧玦好想靠近。
萧玦上前一步,拽住贺兰廷的手,道:“贺兰廷,跟我走。”
贺兰廷始料未及,被拽走时,面上有难得的慌乱,他失声道:“三殿下……”
萧玦可不管不顾,拽着贺兰廷直走。
萧瑜哑然失笑,这个阿玦,真是霸道。不过难得啊,难得他会这么主动去接近一个人。
贺兰廷的手腕被萧玦紧紧握着,莹白的肌肤上俨然都红了。贺兰廷微微皱皱眉,眉间似有一丝不悦,“三殿下要带我去哪里?”
萧玦不答。
走出老远之后,萧玦才终于停住脚步,转头望着贺兰廷,如墨幽深的瞳仁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有什么地方的想去么?”
贺兰廷微微一怔,“什么?”
萧玦笑道:“我从你眼里,看到想要从这里逃出去的欲望。贺兰廷,我当是没有看错吧!”
贺兰廷瞳仁一缩,惊诧之色从他眼底溢出,但他很快便微微垂下了头,掩饰住心底的真切。
是的。
他想要逃。
京城,镇国公府,世家公子的名头,还有记忆里的那些过往,这一切的一切都宛如牢笼,让他觉得窒息,
但如今……他避无可避了。
贺兰廷道:“殿下看错了。”
萧玦弯一弯嘴角,似乎意料到贺兰廷会这般说,他道:“是吗?兰廷,若是我此番看错了,你可愿意再让我看一次?”
贺兰廷心尖猛烈颤动了一下,“殿下……”
萧玦笑道:“怎么,不愿意?”
萧玦往前进了一步,身形逼近贺兰廷,气势强大却不逼人。
贺兰廷浅色的双眸对上萧玦的墨色瞳仁,他一贯都是表面温和,心里皆是冷漠疏离。然而,萧玦如此炽烈的眼神却让贺兰廷猛然升起一股信任的感觉。
不。
不可以。
禁锢已经如此之多,他不想再多一道。
贺兰廷脚下退了一步,“臣下惶恐。”
萧玦捏住贺兰廷的手腕,不容分说道:“贺兰廷,你来做我的伴读。”
贺兰廷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一个“不”字,然而话到舌尖却还是硬生生地被他忍住了。他道:“臣下才疏学浅,愚笨不堪,怕是不够资格当殿下的伴读。殿下还是……”
“呵……兰廷,我亦愚笨不堪,咱俩正好相配!”萧玦轻笑着说道,一副定要赖上贺兰廷的样子。
萧玦这毫无理由地纠缠让贺兰廷心中纷乱,他微微蹙了蹙眉心,用力甩开萧玦,厉声道:“殿下,臣下不愿意当伴读。”
萧玦脸皮厚,被拒绝了却还是笑嘻嘻,“可是我想让你当伴读。贺兰廷,你是我第一个想要靠近的人。我非得到你不可!”
贺兰廷瞠目结舌,动了动嘴唇,半晌都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