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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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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身一跃的后果,往往都惨不忍睹。

盖因世人总是喜欢低估,脚下沟壑的距离。

那天晚上,在东市的那条火巷子里,少年女皇便是这样,一头跳进了阴沟里。

本来是奔着对岸那甜蜜仙乡去的。

她拿着那根木簪子,踮脚跳起来,本事想要去亲吻一口。

就是脑子犯抽,觉得在那天夜里的巷中,那个叫叔的男人,浑身都是一种迷人而不自知的气息。

教训她的时候,是冷兮兮的冰;给她梳头,又是一种软兮兮的柔;把手伸进她口中戏弄时那种妖兮兮的坏;喊她还簪子时那种骄兮兮的傲……像一个百变狼君。

夜色掩映下,不停变换的面目,便是伪装,不停变化的情绪,便是隐忍,有那么一刹那,让少女仿佛窥见到他内心里,那一片深藏的大海。

可就在她脑子发热亲上去的那一瞬间,似乎,依稀看见的那片海,不见了,依稀听见的汹涌潮声,也化为寂静。

腰上一紧,手臂一痛,就被人掐着腰,掰着手,从身上给扯了下来。

“皇甫璎!”一声压了声音,却压不住恼怒的低吼。

且还是从未有过的生份与粗野,直直地呼她这个辰国女皇的大名。连名带姓,和盘扣下。

女皇顿时觉得,眼泪迷了双眼。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盈着泪,委屈地嘀咕了。

是他先动手动脚的!抱她,搅她,那是什么意思?就不兴她也亲一口吗?

“说什么呢?”男子侧头来问她。

“没什么……”女皇又禁了口,什么也不提了。

少女的心,毕竟敏感而娇气。她突然心中生怕,会不会,真如季亭山所言的道理,她不是他喜欢的人,所以,不想亲吻吧。

心头一怄,那黑漆漆的巷子里也没有什么好流连了,低头转身,径直走出去,端端上了他皇叔的那辆马车,等着他送她回宫去。

回到朱华殿,一头倒在锦褥上,哭成狗。

∝∝∝

女皇陛下怄气了。

这一怄,就是许多天。

其他的,都乖得很。

按时去学宫听讲,还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认真,让季太傅惊喜得热泪盈眶;

又按时把那天夜里,摄政王在火巷子里罚她抄的书,背的文,如数上交了;

再按时吃饭,睡觉,也不偷偷溜出宫去瞎跑了,没事儿就捧着书看,不懂的地方,就让季亭山再帮着讲一讲。讲得听懂了,就去禁苑草场骑骑马,射射箭,让卓云教她些诸如上次踢倒吕大公子之类的厉害身法。

对侍读季亭山,很友好;对侍卫卓云,很友好;对侍女红衣,很友好;对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友好。

但是,就是不理摄政王。

决计不主动去勤政殿小书房找人;那人来找,她也决计不主动搭理。

久而久之,整个宫廷都知道了,女皇陛下跟她那皇叔,也不知在闹什么别扭,反正,闹得有点大。

五月初五,端阳节。

这别扭就闹得差点无法收场。

五月旧俗,必用服玩相贺。

按惯例,皇帝在这天向后妃、内侍、诸阁臣僚行赏,赏赐的常用之物,是经筒、符袋等物品,内装各式糖果、金花、巧粽等,意在禳毒消灾,祈求平安吉祥。

而到了这一朝,女皇年少未婚,宫中零落,主要也就是行赏诸阁臣僚。

摄政王是个风雅之人,便请天子御笔手书,题字于白扇,京中正三品以上朝官,人手一枚,庶动清风,以赠美德。

让朝臣们也看见,女皇陛下的字,一年比一年写的好。一年一年地看得熟悉了,日后看着那朱笔御批的奏疏折子,也就平添亲切了。

皇甫璎却讨厌这差事。

每年都让她写扇面,且还要她自己去想,题些什么诗词字句,还要每年都写得不一样。写得绞尽脑汁,写得腰酸手疼。

今年,本来就还怄着气的,索性不干了。

那四五十把扇子,几天前就送到朱华殿来,堆在她案头,她成日在那边上过来过去,却当没看见一般,一直不想去管。

直到端午节头一天,下午,太阳都快下山了,勤政殿的寺人过来取扇子,以准备明日金鳞池的赏赐群臣之仪。

女皇陛下仍是爱理不理的,说她今年没空。

把那寺人打发了,灰溜溜回去。

过了一会儿,摄政王就亲自来了。

皇甫璎倒是知道有这一着,早也就端坐在那书案后面等着。

皇甫熠进殿来,也是往她对面笔直跽坐。却没有像往常那般,出口就教训,只抬眸凝色,将她盯看。

女皇也就鼓起勇气,撑圆了眼眸,与他对望过去。

两人隔着那一案桌的扇子,对坐,互相溺进彼此的眼睛里,良久不说话。

久到皇甫璎感觉腿脚发麻,眼睛发酸。

却也不想放下架子,服输。

比定力,她自然比不过她皇叔,可比执拗,她此刻才发现,她心之拗,可能,无人能及。

终于,还是摄政王先动。动手不动口。

男子默默地敛袖,倾身,抬手,将案头砚中浓墨,磨了些许,取笔,蘸墨,荡了尖儿,双手递了过来。

请陛下墨宝。

皇甫璎垂眸看了看那墨亮墨亮的狼毫尖儿,却不急着去接。

“这么多扇子,手都要写酸……”她蹙着眉,转着手腕,那逆着毛去挑的妖心越来越盛,“吕太妃求朕办事时,还知道做些点心子来吃呢……”

意思是,要求着她写字,要不要拿点糖来吃啊。

“这是陛下份内事,不是谁在求!”男子沉了声音,沉了眉目。

天子御笔题扇,赏赐群臣,是个已成惯例的端午仪礼,显天家亲厚!

“朕多年练字,也就为了这点破大点儿的事……”皇甫璎斜眸,撇嘴。

天子御笔题扇,赏赐群臣,也就是个风花雪月锦上添花,芝麻大点儿的事!

“不是说自己都长大了吗?”

嫌她还是个小孩儿心性,无理取闹!

“皇叔有当我是长大吗?”

可他也没有尊重过她的心意啊!

“……”男子微微有些叹息,有些无奈,还有些疲惫与无力,突然软了情绪,“陛下究竟想要臣怎样做?”

俯首称臣。

“皇叔,我……就是一个您手中的傀儡而已,您不必这般讲礼。”少女面上浮了些皮皮的浅笑,说着那种受宠若惊。

“陛下若有心,过了下月生辰,那些奏疏折子,就自己来写朱批,每月塑望大朝,三日小议,也由陛下自己去听与答……”

“好啊……”女皇保持着那绵绵的笑意,竟将那陡然递过来的释权,给接过手了。

丝毫无畏那日日朱批与大小朝议的难处。

摄政王听罢,面色无波,只将手中的笔又往前递了一些。

皇甫璎终是勉强接了,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

拿过一柄白扇,提笔,却脑中空空,不知所以。

摄政王就那般看着她,淡淡的温柔,掩盖住的浓浓不悦,等着她写。

皇甫璎被那弥散的妖气压得难受,反拿笔头去抵了额头。

“皇叔这般看着,朕写不出来!”

“写不出来,今夜就不必睡觉了!”

少女的眼睛,滴溜溜在案上扫视一番,便顺手拿起一根捆系扇子的丝带,起身绕过案桌,到了他身后,用丝织软带,挡了他的双目,再拉到后脑上系个结,竟将男子的眼睛给蒙住了!

这才又回到案桌后边去,写那扇面题字。

也不知写了些什么。反正,不假思索,笔走龙蛇,一柄接一柄地写。

又把红衣招过来,帮着传递,写完一柄,就往地上搁下,晾干那新鲜笔墨。

偏偏,那边上的男子,竟然也还由着她了,由着她系上了蒙眼的丝带,就那么静静地跽坐着,等她写。

仿佛,只要她能把这扇子题字完成了,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红衣一边递接着扇子,一边肆意去贪看那挺秀如松的坐姿。

平日都不敢正面多看见上几眼的俊美男子,此刻,一身萧肃磊落,面如玉磨刀琢,却被一条天青丝带蒙着双目,自带一番让人迷乱的气息。

任由她瞧,还可以正面,侧面,后面,从不同的角度,细细地瞧。

那侍女看得有些痴,不觉踩了地上的扇子。

“哎,专心点!”女皇出口,教训她的侍女。

却也阻不了那花痴般的偷瞄。

终于,等到那些扇子全部写完,铺了一地,女皇便赶紧挥手,将那色眯眯的侍女给赶出殿去。

“写完了?”男子听得动静,出声问她。

少女几步过来,在他面前跪坐下,一把伸手,把那双手掌拉住,按在他膝盖上,“皇叔莫取下来,我有些话……想说,被您看着,我就不敢说了……”

那人还真地,继续蒙眼坐了,准备听她说。

却是一片寂静。似乎可闻檐下呼呼风过,灯芯里的噼啪。

“等我先想一想,该要怎么说……”少女低头,理了理头绪。

然后,那清亮娇声,便如大大小小的温润珠玉,颗颗弹落在光亮照人的地板上,在殿室中回荡。

“我不知道,在皇叔心里,是怎样看我的?……许是一直当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吧……又傻,又笨,又懒,又少根筋,让人操心……皇叔的确,也替我操碎了心。一边,要打理江山社稷,为国事操劳;一边还要费尽心思,将我这个扶不起的阿斗一般的女皇,扶起来。总是喜欢板着脸,动不动就教训,其实都是为我好。甚至,我也在想,皇叔这么多年,不娶王妃,也不生孩儿,是不是……都是在替我着想,以示匡扶之心,以堵悠悠众口……

“这些天里,我想了许多,才发现,这些年,皇叔对我,真的很好……好到我开始贪婪地想,皇叔对我的好,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好,是仅仅当我是一个需要教导与照顾的小孩儿,还是说,会不会有些别的?如果仅仅当我是个小孩,试问,哪个男子,会把一个小孩儿的手,拉到自己身上去自.渎,会把自己的手指,那样伸到一个小孩儿口中去?会任由一个都到了出阁年纪的女子,动不动就粘在自己身上,不避亲昵?……

“所以,我也起了些贪心,我觉得,皇叔心中,说不定……是有我的……

“所以,那天在东市火巷里,我禁不住那爱慕之心诱,想要亲吻一下,却被皇叔那样的抗拒,我就觉得,好伤心,好生气……

“我就想,连我这种打雷都害怕的胆小傻瓜,都可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心意。可是,像皇叔这样连大军压境都不变色的人,却怕了……叔,你就是怕,你知道,如果任由我这样去爱你,你怕你也会禁不住爱上我,对不对?但是你怕那铄金人言,怕那世道伦理,也怕我拉你掉下红莲地狱,再也爬不起来,万劫不复,对不对?

“终归一句话,你爱眼前的一切,胜过爱我,你谨小慎微,把一切都思虑得很周全……我却不怕的,我知道,有些事,是强求不得的天意,人力不可为,但是,亦有些事,却是……事在人为,金石可镂……

“你也不用担心,我说这些话,也就是说说而已,没别的意思,这辰国女皇,我会努力去做。如你所言,自古废帝,焉有善终?既然,做这天子,自古只有一条路走到黑,我便会在一条路上走下去,总有一天,奏折自己批,朝议自己听,勤政爱民,做一个朝臣信服,百姓爱戴的女君,也总有一天,会找一个合适的皇夫,甚至,还可以不止一个,然后,为了这皇嗣传承,生下好几个孩儿……

“我会去做我一切该做的,去做所有,皇叔希望我做的事情……

“我曾经梦见过,皇叔派人给我送来一杯鸩酒,让我喝下……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被那梦给吓坏了,还想着,要怎么样杀了你,可是,后来发现,其实我……下不了手的。我怎么下得了手?你是我又爱又怕的人……所以,不管你如何对我,我都不在意,就算你真的拿了鸩酒来让我喝,我兴许也会喝下的。只要是你希望我做的事情,从今以后,我都会尽力地,去学习,去做好……

“我可以做我该做的,但是,却无法无视我的心,我这心里头,既然起了这魔怔,这辈子,或许,再也走不出来了……

“终归一句话,我就是喜欢你,无人可挡,无人可替,希望你,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