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说过,宋家这个异姓王,是世袭王位,开国皇帝是个泥腿子,从底层爬上来的,这江山也是他带着几个兄弟一步步血雨腥风打下来的,建朝之初雄心壮志,给每个很早就跟着他打拼的弟兄都封了将军侯爷,那时的宋家先祖得了个王位,也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难得的是,宋家先祖是开国皇帝的弟兄中武功最好的一位,难得的将帅之才,皇帝不封他做将军,却要他禁锢在京城做个亲王,享受无上尊荣,甚至王位世袭,让后来许多人都深思:也许当年的宋家和皇帝也并不算得上兄弟情深。
一路把江山都一起打下来的交情,终归也抵不上至高无上的权柄。
宋家世代出武将,每一代都有嫡系子孙抛下京城的泼天富贵,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地进入军营,磨砺上十年,基本都能打出个成绩,少有些情愿留在京城的,最后也都在朝堂上大放异彩。
文才武将辈出,宋家的王位才一代代传下来,一代比一代权柄更盛。
许多早年建国被封将成侯的世家,最终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落了下去,无一例外,这些家族的兴衰,都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操纵:那就是当朝的皇帝。
权柄过盛并不是什么好事,帝王都多疑,宋家功高盖主,迟早有一天也会面临那些家族一样艰难的困境,上有家国恩义,下是生死存亡,都存系于一国君主一念之间。
历代靖康王都明白一个道理:盛极必衰,但若不盛,衰得会更快。
所以每一位靖康王都是能人中的能人,他们把控着这个度,让宋家在朝堂中不算一手遮天,却也让皇帝绝对不敢轻易动它,只要宋家不触碰皇帝的底线,皇帝基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相安无事下去。
撑到宋青这一代,宋家的嫡系血脉已经所剩无几,唯一的嫡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宋家交到宋青手上,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并不是说宋家没话语权了,毕竟百年世家的威望还在,但是绝对没有能让皇帝忌惮着不敢动它的权力了。
十几年前京城中仅存的另一世家方家被抄家灭族,族中女眷尽数流放,其余男丁不论老小一律腰斩,百年世家就此一夜泯灭,朝堂因此动荡不安,而皇帝给出的理由是“通敌卖国”。
——这明显是笑话,大周建朝数百年,周边小国被一一扫清平荡,只剩一个南疆,那段时间边境安安分分,既没有打仗也没人进京,通什么敌?卖哪门子国?
方家虽然是世家,但从未出国武将,通敌卖国除了背负万人骂名,又有什么好处?
这种不走心的理由,是皇帝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我就是要抄你的家,有意见也没用,给老子都去死。
为什么不弄个更合理的理由,因为要杀鸡儆猴。
杀的鸡是方家,儆的猴子是宋家。
皇帝刚抄了方家,不好转头又来搞他们——
宋家蔓延到宋青这一代,旁支多得数不胜数,几乎整个京城里路上随手拉一个人,祖上都和宋家有那么点血缘牵扯,这也是当初宋书被抱养过来的时候,没人深究宋书“是不是真的是宋家旁支的孩子”的原因。比方家底蕴还要深厚,牵一发而动全身。
况且宋家当时刚刚交到宋青手里不久,还处在鼎盛时期,皇帝也不敢搞。
而十几年后的今天,皇帝已经快要老了,年老色衰膀大腰粗,边境屡屡动荡不安,朝中人心不稳,前些天在阁老们的联名下定了三皇子洛放为储君,有人就在传皇帝耽于美色,身体已经不行了。
皇帝应该是听到了传言,想拿宋家这块盯了很久的肥肉开刀,再来一出杀鸡儆猴。
靖康王察觉到皇帝的意图,这才连忙装病把儿子叫了回来。
简单分析了一番宋家的局势,宋师定下自己的结论:“圣上若是铁了心要动宋家,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宋青点头,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这就是爹为什么要装病让你回来的原因。圣上如今盯着宋家的一举一动,这个关口人人自危,都怕圣上的刀尖一转对准的就是自己。宋家百年殊荣,已经出了太多风头了,成了当今圣上的一根心头刺,宋家此次若不能度过危机……”
那就该重复十几年前方家一夜灭门的惨剧了。
手中的暖炉渐渐熄了火,宋青在满室萧瑟中感觉到了逐渐浸骨的寒意,他打了个寒颤,压低声音问:“阿长,我知道你肯定想过,为什么当年要把你送到你师父灵湘身边,这么多年都不让你回来。爹现在告诉你为什么。”
“你是爹唯一的儿子,圣上十几年前就动过要灭了宋家的心,爹没多大本事,但自认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只怕事到临头护不住你周全,让你娘待在黄泉下也不能安心,把你送到灵湘修士身边,是想着能让你脱离圣上的视野,至少安全一些。”
宋师不动声色,配合着往下问:“那为何如今京中要出事,爹又把我叫回来了呢?”
“爹本想着宋家迟早有这一天,想让你安安分分在你师父身边待着,一生也算喜乐无忧,少和我见些面也好,感情不深,到时候宋家没了,你也不会太伤心。”宋青说着说着,嗓音哑了下来,咳了两声,宋师看过去,他又捂着嘴摆了摆手。
“你师父这些年跟我传过信,说你根骨极佳,是块练武的好料子,还聪明通透,在她身边待着做个闲散剑客实在屈才了,我就动了点心思,”宋青抬眼,缓缓说,“阿长,爹不逼你,爹是想问问你,宋家是盛是衰爹都不在乎了,但眼下有个摆在面前的机会,能为宋家平反,一旦成功,宋家将是又一代盛世名门。”
“但若是失败,整个宋家都要为此陪葬,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爹只问你一句——你是要平安喜乐,还是要荣华富贵?”
沉默在屋子里发酵。
半晌,宋青听见他轻笑着说:“爹说的有理,谁不想要无上权柄和泼天富贵呢?”
“我是个俗人。”
原文里的宋师也是这么个意思,宋师并不是不想拒绝,但他就算拒绝了,宋书要复仇,他走到哪也会跟到哪儿,主角光环在那儿,他甩不掉,所以他没必要拒绝。
靖康王府这群人,他觉得挺好的。
能不死的话,还是活着好。
宋青脸上各种神色交错,他愣了许久,终于哈哈地大笑了出来。
宋师抬头,轻声道:“只是想问一问,爹说的这个机会,是什么意思?”
宋青收敛了笑意,把手里的暖炉推上书桌,眉眼间的情绪沉淀下来,凝成眼底的复杂:“……是小书。”
……
香炉烧尽了,宋青也精疲力尽地吐出一口气,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府中有宫里的眼线,爹平日里不能表现出端倪,窝在书房还有暗卫随时守着,只有你莫叔知道我没病。你出去也不要轻易暴露我的病情,对谁都不要说……小书也是。”
宋师起身时面色如常,点头应是,又问:“小书他的身世……”
宋青神情复杂,良久,颓然道:“随意吧。”
反正迟早要说的,这事儿也没法瞒多久了。
十几年了,也无所谓了。
宋师走出书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莫管家守在院子里,见他出来,挑着灯迎上来:“公子,和王爷聊完了?”
宋师点头,目光移到他另一只手里,看见他提着那只装着蛐蛐儿的笼子,一下想到刚刚靖康王蹲在地上斗蛐蛐儿的憨样:“……”
感伤的气氛就这么飞了。
莫管家无奈道:“王爷闲来无事,不玩蛐蛐儿就浑身难受,老奴实在是……”
宋师:“……”跟着这样一位不务正业的王爷,莫管家确实很难。
宋师拒绝了莫管家送他回去的提议,从他那里得了个暖炉,想了想又要了一个,把宋青给他的那封信塞进口袋,两只手都揣在怀里,本来还风度翩翩的身段顿时活像怀胎八月的孕妇,偏偏“孕妇”还步履惊人,得亏夜色朦胧,来往的下人们都看不大清,他又懒得走路,相当于直接用轻功飞过去的。
宋师在青铭楼门口领到了一只痴痴傻傻呆在枣树上差点被冻成冰雕的憨憨:原·书童·如今·进化为贴身侍卫的景休。
他思维简单固执,说是要守着宋师出来就真的守了半个下午,夜间风冷,他摆着高深莫测的姿势最后被风吹得差点要流哈喇子,然后被轻功飘过玩内力玩得正嗨的宋师从旁路过时实在看不下去一把薅下了树。
发现是自家公子,景休停下了下意识的反击,用冻僵的手扶正了斗笠,抽着鼻涕说:“公,公子。”
宋师十分嫌弃他的鼻涕,从怀里抽出一只暖炉:“要不要?”
景休保持冷漠脸:“不要。”
精致的耍帅男孩儿怎么能像个畏寒的老头子一样整天揣着暖炉晃来晃去呢?
精致的耍帅男孩儿隔几秒钟打个喷嚏,隔几秒钟打个喷嚏,宋师洗漱完毕也懒得吃东西,准备歇下的时候,很有职业道德的景休才肯往莫管家给他安排的客房走,然而他几次要睡着的时候,都能听见隔壁传来“阿嘁——”一声。
宋师本来就睡眠就浅,刚穿来就撸了一发,以前一直是看着人演的宋导演还不得不发挥毕生的演技亲身上场经历这么多的事,累得只想倒头就睡,然而翻来覆去,终于还是疲惫地投降了。
畏寒的老头子坐起来,打着哈欠披上衣服,拎着暖炉出门了。
没几秒,他又回来,把另一个惨遭耍帅男孩儿拒绝的暖炉一起拎走,乘着萧瑟的夜风往东面的万书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