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门的学业越发地重,但同曦仍旧会抽出时间来教慕鱼占卜,“你目前只学这正统一门吧,其实有关测度卜灵还有很多门道,诸如祝由十三科之类你暂时还是不要触及,等这一古测法学好了,我再教你几种其他的。”
慕鱼好学,记忆力也极强,几乎能过目不忘,同曦十分欢喜,“你这个测卜能力虽说在司祀阁算不得好,但是搁在外面也是一流的存在,出了司祀阁你也能骗人混饭吃了!”
慕鱼赶紧往左右看一圈,“……师兄你说话小心点。”
刚说着,从书房外走进一人,同曦笔都拿不稳了,立刻起身行礼,“大祭师来素月阁有何要事?”
“卫南映在里面?”
同曦点头道,“是,二祭师刚授完课回来。”
闻云兮行过慕鱼时,看到桌前放着的竹筒和四枚铜钱,并没有说话。慕鱼解释道,“我是在和同曦师兄学测卜吉凶。”
测卜由铜钱从竹筒中出来的正反与相对位置进行分析,越是复杂和精准的测度,所涉及的铜钱数量越多。
慕鱼已经学会六爻,现在学的是司祀阁的变种卜卦方法,可加用铜钱的方式进行测度。司祀阁的大部分弟子可以加测到二十枚,加测卦最高的是闻云兮,可用八十一枚。
不过四枚虽然可用,但有一道吉凶结果慕鱼始终不可解,同曦能看出端倪,但是好的解决方案也没想出来。
她将结果画在纸上,从中找着漏洞。
闻云兮看了一眼纸上的草图,拈起笔在卜卦前一侧划了一笔,结果迎刃而解。
“原来是这样。”等闻云兮离开后,慕鱼拿出图纸,“这次大凶解除了。”
“什么大凶?”
慕鱼小心翼翼把闻云兮画过的纸叠起来,“我是测我近日会不会惹大祭师生气被罚站,测的是大凶之凶,可能还不止罚站。我就想知道怎么解么,大祭师给我解的卦是谨言慎行,我做事小心点便可躲过一劫。”
“你这不是废话么?”
同曦又压低了声,“哎,我说的吧,等你待久了就知道大祭师的可怕了,你现在也怕他了吧?”
“我不怕他,大祭师人挺好的。”慕鱼继续玩着竹筒与铜钱,想起方才帮她解卦的人,笑道,“只是怕他让我罚站而已。”
“那不是一个意思吗?”
*
晚间挂灯的时候又巧遇闻云兮从无极门回来,他今日换上祭祀用的大祭司礼袍,整体黑色,袍角绣出几个繁杂的咒文,头发也被白色玉冠竖起,模样极为周正。
“大祭师您回来啦?”
闻云兮脸上还是带了些疲惫,这是慕鱼少有看到的。
看着他迟钝的反应,慕鱼提灯的手微微顿住,看一眼不远处漆黑的风鸣阁,有些迟疑,“……大祭师,要不我去给您点灯?”
闻云兮喜静,除了急事,风鸣阁内向来没有外人进入,里面的灯也是闻云兮自己点的。
本以为闻云兮会拒绝,没曾想到他点点头,“你提灯在前吧。”
风鸣阁寂静,仲春时百虫在丛间嘶鸣,偌大的风鸣阁空空荡荡,进了阁内,里面飘散着清淡的檀香味,点了灯,屋里明亮起来。
“需要我让膳房送点什么来么?”
闻云兮摇摇头,“不用。”
“那您先休息,我走了。”
提着灯刚要出门,闻云兮突然出声,“等等。”
他将一个雕纹百凤竹的竹筒放在桌上,目光轻垂,灯光下的人影模模糊糊又格外清明,他下颚轻点桌面,“最近在学司祀阁变卦么,这个,你拿走吧。”
这竹筒里还有八十一枚铜钱,正是闻云兮平日用的卜筒。谁都知道闻云兮有多宝贝他的卦筒,就和剑修珍爱他们的宝剑一样。慕鱼顿觉怪异,迟疑地,“您还好吧?”
闻云兮双目通红,以手抚额,“你且拿去吧,以后再也用不上了。”
风淡且光暗,闻云兮的余光扫到慕鱼的脸,她一脸茫然,像是在考虑着什么,巴掌大的小脸充满疑惑。揉揉眉头,一种无望且无奈的痛楚充斥整个胸腔,绝望得快要将他湮没。
闻云兮出了声,音质清冷,像雪后无垢山的清晨,“你……”
“你……”说到一半,闻云兮忽然停住,想起那无求且如石沉大海的卦象,捏住眉头,又陷入沉默。
慕鱼:“?”
闻云兮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在极短的时间里调整好了情绪,“你先走吧。”
他并不想再见到这张脸,无时无刻都像是刀尖,一点一点地在他肺腑中刻出鲜血淋漓又不可愈合的伤口。
慕鱼捧着竹筒回到素月阁已经是半夜,身体稍有疲惫,但心情却很复杂。
众所周知这是闻云兮的御用卜卦铜钱,平日宝贝得像她对自己的佩剑,就这么给了她,事后不会反悔吧?
但他又不像是那种不喜欢认账的人。
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她要是把这个签筒卖出去,就能去买那把仿无虞了?
这可是大祭师的宝贝!要是牙咬紧点喊个高价,说不定还不止十万灵石……
不,不行。慕鱼想到最后,还是压制住将那签筒卖掉的冲动。
这毕竟不是一般的东西,说实话,这个竹筒,就算是出价二十万,她其实也是舍不得卖的。
慕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找了一个小柜子,将东西全部锁了进去。
*
关于御灵测灵一课,将授课地点定在司祀阁的外阁。
因此慕鱼的工作也多加了一件事,就是在每日御灵测灵一课开始前,负责将所有探测地灵、火山灵等灵器仪测度一遍。
自二十年前魔族入侵以来,修真界格外重视年轻子弟的培养,甚至借鉴了古青雀司的教习制度,每隔四年,便会开设相应课程,为各大宗门子弟授课,提高他们剑术、御灵、术法之类的本领,称“授教之长”。
慕鱼和同曦调整好测度妖灵的仪器,听到有人对她吹口哨,一转头便对上封一铭挑起的眉,“小鱼儿,你也在这里啊?”
他极其自来熟,揽过慕鱼的肩,小心地压低了声音,“你在这里,以后我的作业不是更好完成了?”
“你干什么你放手。”
同曦上前甩开封一铭的手,“你是哪个门的?没看到司祀阁挂在阁外的规矩么?以一己之力过学业,没长眼睛瞎啊?!”
“我跟我哥们儿说话,你个小屁孩插什么嘴?一边去。”
封一铭不负众望,彻底贯彻了他那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吊儿郎当,“小鱼儿这谁啊?这么凶?你们司祀阁的是不是有传承啊,跟闻云兮一个样,都凶!”
“你才小屁孩儿!”同曦气得脸都红了,“我比小鱼大!”
“那就两个小屁孩儿呗!”封一铭一手揽一个,“走嘛,哥哥请你们吃糖,只要你们给哥哥写作业……”
不远处,两个窈窕的背影冷冷站着。
徐颖莹啐了一口,着实不辜负那宛若粪坑的嘴,“瞧她那个狐狸精的样子,又勾引上了易楚阁的小公子,还真够骚的。”
苏霓裳狠狠握住剑,目光比冰霜还无温度,咬牙切齿,“我既然能推她下陨雷坑杀她一次,就能再杀她第二次!等着吧。”
“哎,那不是阿风吗?”徐颖莹突然一愣,指着前方道,“程牧风在那里做什么?”
慕鱼也不习惯封一铭自来熟的性格,她往后退一步,为难道,“……不用,司祀阁有规矩,禁止作弊与代他人处务,你这样不符合规定,也损人不利己,会被罚的。”
封一铭“嗤”地一声,“没关系,我出的价够高,你不说我不说,这谁知道?哎,小包子,你劝劝鱼儿,我给你提成。”
气得一鼓一鼓的同曦开始爆粗口:“滚你二大爷的小包子!”
“你还会骂人?”
“她说了不愿意没有听到么?”忽然三人的争吵声被打断,只见一道影子遮住前侧的光,慕鱼一抬头,居然是老相好程牧风。他正挡在三人面前,皱起眉,面露不悦。
封一铭原本还嬉笑着,慢慢地收起表情,看了看慕鱼,又看一眼程牧风,“嘶”了一声,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夸张表情。
“……哦呦,这不是玉箫门的大姑爷么!程兄啊,你不去陪你媳妇儿,跑来管我和小鱼儿的闲事做什么?”说完他挑一挑眉,又把手搭在慕鱼肩膀上,“你跟我们小鱼儿又没关系,她愿不愿意你知道什么?”
程牧风的眉皱得愈发地深,他望向慕鱼,还是深情款款的那一款,是以前慕鱼最吃的那一套,“不用怕,过来。”
以前他们时常如此,慕鱼相貌好,时常会被那些纨绔公子哥觊觎,他帮着打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望向慕鱼清丽的小脸,放低了声音柔声道,“过来吧。”
“慕鱼?”
一想起以前,慕鱼的反应总会迟钝上好一会儿,以往和程牧风相处时的片段破破碎碎,像一块烂得没了边形的破布,兜住的所有过往都漏了风。
灰败,且肮脏。
程牧风的手顿在半空,许久才收回来,他皱起眉,语气稍重,“小鱼,过来!”
“?”慕鱼回过神,回了个“你谁啊”的表情,连句话都吝啬给,又推开封一铭,“……我不写,你再这样我告诉你们教习先生了,我还告诉你哥。”
“可别吧姑奶奶,咱们关系这么好,你别这么无情啊……哎你别走啊,鱼儿,真不行我送把剑给你嘛!”
三个人吵成一团,远处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先生来了!”
封一铭这才放开揪住慕鱼的手,乖乖巧巧站着,活像个五好青年。
教习御灵测卜的是卫南映,闻云兮也一同过来,旁边还有一位老者,三个人一边走一边在说着什么。
闻云兮依旧是白袍束发,说了一句话,老者频频点头,一派受教的模样。
慕鱼转过头去,大祭师的心情应该是好了一些,面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从容。
老者是玉剑阁阁主玉不逞,知道司祀阁有课,特意起了早过来。闻云兮则是路过,顺道将新的测灵仪勘探一遍。
学生陆陆续续离开阁外,闻云兮探完一轮仪器后,确定无问题,打算离开,忽然一只小手伸过来,掌心朝上,手心里还有颗糖。
“给你,我心情不好时会这么吃。”
慕鱼是第一次看到闻云兮那种表情,昨晚被吓得不浅,真心想不出来有什么事能让他无奈崩溃成那副模样。
“谢谢。”闻云兮接过了那颗糖,不过没吃,小小的糖果,琉璃式的材质,通体橙红,像熟透了的橘子。
他垂了一下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慕鱼吃糖时喜欢将糖咬碎,“咔嚓”几声,琉璃糖碎成粉末,舌尖的甜味立刻放大了几倍。
舔了舔牙齿,露出尖尖的虎牙,慕鱼说出了想了一晚上用来安慰的话,“……大祭师,再不好的东西,时间久了,都能过去的。”
她回忆过往,“我以前就是,许多的事放不下,许多的人忘不了,但现在时间久了,重新开始后我才发现,很多东西在你遇到许多不一样的人,体会到许多不同的事之后,就变得没那么重要。”
就比如她入了司祀阁,过了以前从来没想过的生活,以前的令她不悦的东西也就看淡了。
不值一提。
闻云兮目光闪了闪,又笑一笑。他极少笑,笑得整个初春的长堤风景都黯然失色。“谢谢。我先去一趟玉剑阁,你先忙你的。”
慕鱼站在一芳湖的长堤上,目送闻云兮离开,心想,大祭师可真好看,他极少笑,像流朱说的,笑起来确实能迷倒一众窈窕淑女。
这么一笑,慕鱼转念一想,好像确实值一瓶护脉丹一百灵石的价格。
若是她,她也愿意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