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目光从河中央收回,闻云兮看一眼慕鱼,顿时脸色阴沉得像雨后的蘑菇,挤一挤都能出水那种。
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心脏仿佛被裹成一颗巨大的茧,目光如同被剥离的丝,多一眼都是沁入心肺的撕扯感。
水光里灯光在偏凉的夜色里微动,迎春花入水的倒影也不真实,仿佛大梦一场。恍惚想起,离那场雷劫,紧算慢算,已有十四年之久。
这个女婢性格唯诺,但模样却像极了那个人……
慕鱼是个胆小怕惹事的,常年的被人明里暗里地捅刀子让她学会闭嘴。闻云兮不说话,她也不开口,就一直低着头,如同一只将头埋在沙堆里的鸵鸟。
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闻云兮回过神,目光在触及她脖子上密布的淤青和尚未解开的锁链后,缓缓沉下,越发深沉。
在无极门多年,他清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气氛冷寂得让人背上起一层细汗,眼角余光之中,闻云兮神色凝重。慕鱼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虽然他看上去心情不好,但也不像是要为难她的样子。
不杀她,就好。
刚这样想着,一道剑光刺破夜色,没等慕鱼跳起闪躲,锋利的剑气划过她脖颈,凉意入骨。
“……”
等长链落地,闻云兮收回剑,剑光入鞘。
慕鱼抬手,摸一摸脖子。
呼出一口气。
还好,头还在。
夜色还深,桥上的灯光晕在那人周围,但他侧着身,面向河面,慕鱼只能看得清他的侧脸。
眉眼很深,鼻梁高,轮廓如同刀削,外貌上看,格外不近人情。
解开岳时来捆的铁链是要花她一番功夫的,这一刀来得正是时候。
她拎起铁链扔进河里,长链甩出一串水花。慕鱼酝酿了一下情绪,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懦弱,“谢谢您救我。”
“以后您有什么要我做的,就吩咐我,我一直在无极门南北苑……”
抬起头时,面前空空如也。
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悄无声息的。
“这人莫名其妙的。”慕鱼抓一抓后脑,有些呆愣。
虽然那人救了她。但究竟是敌是友她也不好判断,毕竟这么多年,没几个人对她真心好。
唯一晓得她过得苦的程牧风,不也是说抛弃就抛弃么。
感慨完人生苦短的慕鱼虚虚叹一口气,捡起桥墩上的白玉瓷瓶,揭开盖子远远地嗅一下,以防止是什么迷糊人的毒药。
药味清清凉凉的,煞是好闻。药名玉肤雪,是治疗淤青上好的玄级灵药。
慕鱼将药膏收好,揣进怀里好好装起来。
这是以前养的习惯,总是将最好的留给程牧风。程牧风比她天赋好,也能更早入内门,所以哪怕是一颗黄级凡等药,自己也是从来都舍不得用的。
慕鱼忽然又停下手,从怀里把药膏取出来,抠了一小块涂在脖子上。
火辣辣的皮肤瞬间沁凉舒爽,被铁链磨出来的破皮和勒出来的淤青在药膏的作用下迅速消弭,皮肤又恢复光整,较之方才,更显嫩滑。
慕鱼满意收起余留的药物,背起篓子前去且去苑。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一到后堂,尹梅花就拉住她,确定她没受伤才松了口气,又给她塞了两个包子。
“我方才听到几个内门弟子说你见到程牧风和苏霓裳了,我怕你想不通,又回来得这么晚,怕你出事。”
“……我没事。”
“没事就好。”尹梅花动作迅速,帮慕鱼卸下背篓,“你吃完了去帮后厨摆盘,今天人多,你动作慢,就留在里面,别出去。”
尹梅花三十多岁,体态丰腴,是杂役库的老人,做事风格凌冽,但待慕鱼却是极好的。
当初慕鱼被苏霓裳陷害,重伤之下被贬出无极门,就是被外出的尹梅花捡回一条命。后来从陨雷坑里爬出,她也不曾嫌弃慕鱼痴傻,仍旧将这个呆愣的姑娘留在身边照顾。
要不是尹梅花,慕鱼这么个凡阶子弟,恐怕早就被那群纨绔世家子弟啃得皮都不剩。
尹梅花不让慕鱼露面,不仅仅是因为她动作慢。苏霓裳和程牧风在她落陨雷坑不久就结了道侣,她到底还是怕那孩子在宴上又受刺激,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慕鱼领了木牌走进后厨,打荷的李生塞给她一块肉片,“慕鱼快吃,热乎的灵鹿肉,对内伤可好!”
趁她摆好盘的空隙伸头,李生又伸出头,一双眼睛像滚动的弹珠一样滴溜溜乱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怀不轨似的,“鱼丫头,你是不是还没有讲亲啊?”
慕鱼:“……”
“去去去,你那儿子跟你一样又懒又笨,一边去。”
尹梅花走进来,吩咐几个伶俐的女婢将摆好的菜肴端走,又对慕鱼说,“小鱼你做自己的,莫要理这个抓大勺缺门牙的老东西。”
“我还要跑几趟,你要是有事别出去,让他们几个叫我。”
尹梅花千叮咛万嘱咐,这孩子是个命苦的,玉箫门那几个小弟子知道她没死,现在又在四处寻她找她麻烦,不出门留在这里才比较。
“切。”李生自讨没趣,继续切鹿肉。
“慕鱼,西三桌要加两壶仙露酿。”尹梅花走后不久,一个绯衣双髻女婢端了个轻托,“我这边太忙了,实在没空隙,你帮我补壶酒送去宴上。”
慕鱼又挠挠头,眨了一下眼睛,“可是梅花姐不让我去外面。”
外面指的就是为司祀阁常驻设办的客宴,除却无极门,还有其他被邀入座的显赫门派。
“没事,就送个酒,西三桌是司祀阁他们自己人,德行高,以前不属于无极门,不会找你麻烦的。”
廖芳也是尹梅花手底下的人,和慕鱼也算熟,不管不顾将轻托放到慕鱼手上,“好鱼儿,客宴完了芳芳姐带你去吃好吃的,我实在忙不过来,好不好嘛?”
“别告诉梅花姐啊。”得到慕鱼回应的廖芳再三嘱咐完,才提上自己的东西出了门。
别无选择,慕鱼只好端着酒壶出门,好在后厨隔客宴处距离不远,只需要经过一片人工假湖,应该能快去快回。
路两侧夜灯珠高悬,湖水摇晃,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这不是小鱼儿姑娘吗?嗳?”
又是玉箫门那群人,慕鱼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一步,没来得及伸手酒壶就被人提走,“你们还、还给我。”
岳运转向姚鸿也属于玉箫门,一直没有岳时来的消息,两人出来寻人,没想到在这里又碰到这个丫头。
二人相视一笑,岳运转转过头,把玩着铜锡酒壶,“想让我还给你啊?”
慕鱼声音不大,“还、还给我,仙露酿是给,给司祀阁的……”
这东西贵,后阁统共也就几壶,她以前攒的那些灵石钱财都给了程牧风,现在身无分文,酒没了还真赔不起。
“真是个傻子,没霓裳师妹一点灵动,怪不得被程牧风抛弃。”岳运转挑眉笑道,“给司祀阁的又怎么样?无极门玉剑阁怕他们,老子不怕,我今天就是喝了,你又能怎么着?”
将酒壶抬高了,得意扬扬,“还给你也行啊,你学声狗叫,学得像我就给你。”
饶是脾气再好的人,被这么逗也会发火,慕鱼抿嘴,“还给你行啊,你学声狗叫,学得像我就给你。”
隔半天,岳运转反应过来,扬起手掌就要落下,“死丫头,你耍我呢?”
慕鱼条件反射地闭眼睛捂头,酒壶里的仙露酿忽然“滋滋”冒出热气,常温的酒液“呼啦”一声涌出,岳时来巴掌没落下,“啊”一声叫出来,抬起手来看,虎口被热水灼得破皮,红通通的像削了皮的水果。
被抛出的铜锡壶又转回来,酒瓶在落入慕鱼手中的一瞬间恢复温度。
闻云兮背手站在灯火深处的光影中,换了一身青白月袍,与黑色繁衣一样,袍角也绣上细碎的字纹,像是某种古老咒文。
岳运转再不管被烫烂了一半的手,和姚鸿战战兢兢跪下,两个人都抖出了筛子,“大祭师。”
原来是司祀阁的大祭师,怪不得有这么大威压。
慕鱼抓着酒壶往后退,几步躲在闻云兮后面,离那两人远了几步。
“大祭师怎么有空来这里?”岳运转揩一把冷汗,而后指着慕鱼解释道,“这婢子犯了错,她曾经害我师妹被伤,差一点叫我师妹神魂俱损,方才碰见她,我与姚师弟气不过,才教她做……”
话没说完,只听“轰隆”一声,他便被一阵罡风掀翻在地。闻云兮背手而立,长眉微微挑起,“不肯认错,就跪到天亮。”
姚鸿垂首,也战战兢兢,“……大祭师三思,真是这婢子□□狡诈不知羞耻,她日日勾引我们师妹的道侣,简直道德败坏,我们也是替□□道。”
慕鱼没出声,又往闻云兮后面退一步,脑海里的记忆让她记起,以前被诬陷,越解释,受的罪就越大。
闻云兮眉头皱起,“是么?”
又一个反掌,姚鸿也被死死困住,“玉箫门就是你们这群东西?”
两人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托起,燃气的符咒结成一条火黄的锁链,将两人牢牢锁死跪趴在地面。
做完这一切,他低头看一眼慕鱼,下巴轻点前方。
慕鱼愣愣地,“?”
这女婢大概是真有些呆愣,闻云兮也不再示意,长眸敛起,“跟上吧。”
慕鱼这才明白,她本是个运惨的,若是随行在司祀阁后,玉箫门那群人,自然不会故意找麻烦。
她抓抓头,露齿一笑,“……谢谢大祭师。”
慕鱼长得清丽,不发呆的时候格外灵气,左侧脸颊有颗小小的梨涡,但因为太瘦,就显得些许苍白。
闻云兮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垂了一下眼,“走吧。”
“妈的,司祀阁了不起?”等闻云兮离开后,岳运转双手撑地,想挣脱铰链咒。
锁咒越缩越紧,被绞住的锁链将腿拉扯得几乎变形,岳运转痛呼一声,蜷缩在地。
“二师兄别动了,这锁链刻有司祀阁的符箓,你越动它越紧。”
姚鸿忧心看向他小腿,那处血肉模糊。“若是再无人救我们出去,到明天日出,你这腿恐怕是要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