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退兵,京城初定,要做的?事?当然还有很多,比如派兵巩固、修筑被瓦剌攻破的?城镇,组织流民就地安置——瓦剌入侵时正值夏秋,河北一年的?庄稼算是废了,当然当地的?住户得跑,多少人就这?样一夜间成了赤贫,有地的?还好些,今年逃荒,明年开春就回去了,若是城里住户,又没地的?,真是落得个家破人亡,连一条活路都没了,不知有多少人在京城外卖儿鬻女,自己头上也插了草标,自卖自身,就是为?了图一口饭吃。毕竟,瓦剌进来?可不是玩儿的?,一路上烧杀抢掠,凡是被打下来?的?城市,多有被烧成白地的?,城里逃过?来?的?难民,没有一家没死人。
河北一带距离京城这?么近,若是闹起来?,京城肯定受到影响,打完仗的?事?情才多呢,为?了不让流民大量聚集在京城,京北各关口、县城都是收到命令,要做好安置灾民过?冬的?准备,此外还有点算战损、犒赏三军,重新布置京城防务,以及把因战死而大量空缺的?官位重新分配的?各种工作,这?些事?都是极为?具体的?事?务,若是没人参赞,皇帝根本无法分辨内阁、六部的?做法到底妥当不妥当,再?加上司礼监也有大量经验丰富的?内侍战死,徐循身为?皇帝最信任的?养母,三不五时就要被请到文华殿去,或者是皇帝私下来?人相询,也根本无法落得清静,更别?说宫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她的?处理了。
和一直折腾个不停的?外廷比,内廷在战时动静很小,那是因为?当时根本没人留心?后?院里的?这?些事?,现在腾出手来?了,也有许多后?续事?宜要处理,比如说郕王妃终于被封后?了,先办了皇帝的?登基大典,太子的?册封典礼以后?,又轮到了她的?册封典礼——就这?个钱还是从内藏库里挤出来?的?,去年的?战事?,直接把官库给挤干净了,现在就是杀了户部尚书都没有钱再?办第三场国家大典。
也是因此,短期内就只有郕王妃封后?这?一桩大事?,郕王的?姬妾封妃什么的?,全都得推后?到明年的?税收入库了以后?再?说,就连钱皇后?等先帝妃嫔,现在也是只能屈居于西六宫一块特别?圈出来?的?地方——没钱修宫殿啊,清宁宫是太后?住着,不方便把这?一批身份敏感?的?妃嫔迁进去一起住,徐循住的?清安宫非常小,不够住,至于胡仙师以前住的?长?安宫,意义又太不吉利了,让她们住在那里,有点苛待嫂子的?嫌疑,惹人议论。
当然了,和朝事?相比,家事?这?块,只要不过?分,大部分都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来?办的?。皇帝希望明年修葺一下南内的?宫殿,将嫂子们搬过?去住,然后?让太后?住仁寿宫,徐循住清宁宫,并为?太后?上尊号,钱皇后?上徽号,也要尊徐循为?皇太后?,甚至连尊号、徽号都定好了,太后?为?上圣皇太后?,钱皇后?为?庄肃皇后?,至于徐循,按前朝惯例,就只得皇太后?,并无尊号。
尊徐循,一方面是因为?皇帝的?孝心?,一方面也是他巩固自身地位的?需要,再?说徐循现在事?实就是东西六宫的?话事?人,在这?件事?上多加推诿,徒显矫情,徐循推辞了几次,见皇帝心?意坚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至于外廷,更不会有人不长?眼地在这?时候出来?反对了。归根到底,这?种事?还是看?皇帝自己的?心?意,虽说皇帝的?出身,隐约是有些问题,仿佛亲母并非贵太妃,但他自己都认贵太妃为?母,上尊号、请入文华殿议事?的?,母子两人亲密得不行了,这?时候谁来?说声该立生母,不等于是自己作死吗?
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朝廷花钱的?地方不少,再?说事?情的?确也多,这?上尊号的?仪式,被排到年后?举行,不过?现在皇后?和那些尚无名分的?妃嫔们来?清安宫的?次数,可比去清宁宫侍疾要勤快了不少,口中也是一口一个改叫了‘太后?娘娘’,至于正牌子太后?,就被称为?‘上圣娘娘’,至于司礼监等衙门,六局一司等女官部门,对清安宫的?脸色,自然又不知要比从前更恭谨了多少。
人情冷暖,徐循早已习惯,对此不过?是一笑置之,偶然得闲,也常去清宁宫走动,对太后?也未曾就此轻慢什么,还是照样礼数周全。多少风雨都过?来?了,时至今日,哪可能因为?头衔的?变化?,就大喜大悲的?乱了方寸?
太后?在年中的?那场病以后?,是越发小心?养生了,当时的?中风先兆,好容易才是养了回来?,现在每日是食素为?主,一天?早起就要在宫里四处闲走,秋天?时没事?还逛到西苑里去——都是遵医嘱,到了隆冬,方才是改在自己宫里闲步,徐循陪着她也常去暖房里走走,无事?又常嘱咐常德长?公主进来?陪着。总的?说来?,她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病情恢复得也很好,现在不必过?问宫中大事?,皇帝、皇后?对清宁宫也恭敬,太妃又给面子,倒是比从前先皇在位时,要舒坦了不少。
不过?,说到先皇,就是说到了内庭外朝都很关心?,又还没解决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先皇的?谥号。
先皇肯定是死了,这?一点经过?太后?本人肯定,又由于大人在城楼上大声宣扬,已经成为?官方说法,如果出尔反尔地又说先皇没死,把那个被骂成奸佞的?人给接回来?迎奉为?太上皇,朝廷的?脸面都要跌到茅坑里去了。但现在随着许多事?实的?逐渐揭露,大家又是渐渐地确认了那人就是先皇不假,直接宣布死亡,把他留在外面就不管了,好像也不是稳妥的?作风——就为?了此事?,于大人还颇遭了许多人的?责怪,反正局势紧急的?时候没人计较,局势一旦稳定,就有人要翻旧帐了,认为?他遵从太后?的?指令,是‘佞上’之举。
现在拖着不给先帝上谥号,不办葬礼,一方面是因为?——老问题,朝廷没钱了,还有一方面就是如果连谥号都宣布了,葬礼都办了,那这?件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朝廷里毕竟还是有一班大臣认为?这?么做极不妥当,再?加上这?件事?又很敏感?,而且也不是急务,大家一天?拖一天?的?,好像就都和说好了一样,谁也不提这?个话题,就是连皇帝,都仿佛是忘了这?件事?一般。
“壮儿现在心?里到底是什么个念头。”太后?这?一日便是问了起来?,她和徐循、常德、善化?长?公主刚是出外闲步回来?,现在坐在一处用?着热茶暖身子。“听说入冬前不是还去了大同、宣府吗?喊城没开,也是这?一番话给堵回去了。可见此说已经传遍天?下,难道他还要坚持己见,把那人接回来?不成?”
大同、宣府,是瓦剌和京城之间最重要的?屏障,地理位置极为?险要,这?两座城池在瓦剌入寇中都是根本没被攻破的?——这?和怀来?等地不同,那处千里平原,无险可守,瓦剌也不可能盘踞在那里不去,到时候随时被大同、宣府和京城呼应包了饺子,但是这?两座城池就不一样了,瓦剌做梦都想据为?己有,至少是烧破、摧毁,如此一来?,千里平原将是无险可守,沦为?他们的?牧场不过?是时间问题。虽然也先领军撤退,但不代表他会就这?么知足,大军还是在大同、宣府一带游走,虎视眈眈的?,就等着露出个破绽,便要再?兴战事?,毕竟,怀来?一役,可是把他们给喂饱了。可想而知,那人自然会被当成武器,带到城门处去试一试,反正就算是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有了于大人的?表率,宣大守将会如何?反应,当然不问可知了。这?也就使得太后?造成的?既成事?实影响更大,在这?样的?局势下,就算皇帝心?里有什么妇人之仁的?想法,还顾念着兄弟之情什么的?,也要考虑推翻这?一说法带来?的?后?果。事?实上,尽管他事?后?对于徐循的?做法颇有些不以为?然,但却也没和徐循抗辩过?什么——皇帝的?柔软性子,也就可见一斑了。
徐循这?里,也没想着瞒过?皇帝,事?后?就坦然地告诉他太后?的?这?封手令是她去请出来?的?,只是皇帝不肯再?谈,她也不能催逼过?甚,闻言便道,“这?件事?也急不得,先等等吧,诚如娘娘所言,那人对瓦剌已经没什么用?了,蛮夷的?性子,最是势利了,徽钦二帝在金人手里岂不是如猪狗一般度日?几乎难以吃饱穿暖,想来?瓦剌也不会待他如上宾,北地苦寒,谁知道他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母亲们谈正事?,常德、善化?两位长?公主规规矩矩随侍在一边,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年岁大了,反而越发知道恭敬和避嫌,只是在徐循说到此处时,毕竟都是露出不忍之色:章皇帝儿女少,几个孩子都是一块长?大的?,情分自然深厚,偏顺德长?公主又去得早,现在先皇又是这?般境遇,由不得她们唏嘘不忍,大起怜意。
徐循没多说什么,太后?见常德长?公主神色,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有所犹豫,终是说道,“你别?露出那张脸,觉得我淡薄无情,待他也没情分,且不说我被他气得两次发病,几乎连命都交代了。就说现在,城外那些难民,已有五六万了吧,这?还没算上被引去保定、大兴的?。刚回朝的?李原德大学士说,这?一战光是军民,死了的?能有五十万,无家可归的?起码是一二百万人,你觉得他可怜么?他要真可怜,那日在德胜门,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拿石头砸他了。”
那些军民,砸的?是‘奸佞’,可心?中的?怨怼和怒火,却是活生生冲着先帝去的?,两位长?公主都是被说得不敢作声了,常德长?公主还有些不服气,欲要回嘴,被妹妹拉了拉衣袖,也就规规矩矩地说道,“是,女儿知道错了。”
天?色渐晚,两人不便在宫中留宿,再?说也要去皇后?那里打个转,也就相继告辞出去,太后?待她们走了,方才叹道,“其实,刚才常德想说什么,我心?里是有数……她自幼就觉得我偏心?栓儿,为?此时常怨愤不平,没料到现在母子间居然是这?么个难堪的?结果,她要戳我伤疤,却是一戳一个准儿。”
徐循道,“那就是常德不懂事?了,这?话也是小辈能混说的??”
“又何?必搬出身份压人?”太后?唇边,也挂上了一抹自嘲的?苦笑,“我确实对她有亏欠,我知道,她心?里终究是对我有怨恨,有不平的?……若是栓儿样样都好,也许倒还罢了,偏偏又是如此,想到当日就是这?样的?人夺走了母亲的?关爱,她心?里又哪里能不生出怨恨来?呢?”
究竟是经过?了许多事?情,太后?说起这?些遗憾来?,语气中的?不甘和强硬,已经是消退了不少,年轻时誓要征服命运的?强横,早已被消磨殆尽,现在余下的?,只有淡淡的?感?慨。她望着窗外,自言自语,“说来?也是,瞧我这?辈子,算计得这?般辛苦,到头来?,又有哪一件事?能如了我的?算计?年少时,自以为?能将老天?爷斗过?,现在才知道,其实是老天?爷在玩你……唉,亦由不得你不服气……”
说着,亦是轻轻摇首,不胜唏嘘。
徐循也知道太后?的?心?结,她低声道,“娘娘,我……”
太后?摇了摇头,打断了徐循的?话,“我不是怪你——换了我是你,只会比你更早提出那样的?要求。”
她叹了口气,唇边依稀又浮现了一点复杂的?笑意,似乎有些酸涩地说,“你瞧,现在你也是太后?了……”
徐循摇头说,“娘娘,都这?些年过?去了,还看?重这?些虚名吗?”
“是啊,你又怎会看?重这?些?”太后?低声说,“我除了这?虚名,还有什么,你除了这?虚名,什么没有?到最后?,我终是远不如你。”
一句话把徐循说得也无话可答,对太后?这?样的?明白人来?说,什么安慰,岂不都是空话?只能摇头苦笑道,“这?就都是命吧……”
“文皇帝看?人,真是有一套。”太后?也点头道,“说我没福,我不信,折腾了这?些年,终于做了皇后?,却也还是如此,他说你有福,那就是真有福,风风雨雨这?些年,最后?太后?都有得做,这?不是福气,又是什么?”
说到文皇帝,徐循倒是冷笑了声,“他说的?这?些要准——要真有这?些事?,平生杀的?那些人,在地下还不知要怎么他呢,造的?那些业,几辈子够还完?说这?些话,太没意思了。”
太后?沉默了一会,也轻轻地说,“是啊,这?一代是真的?赶上了好时候,我们那时候,做妃嫔可没这?么简单……”
她又改了话题,半开玩笑地打趣徐循,“罢了,也没什么好羡慕的?,你也不是事?事?都好,要我和你换,我也不换——我是没什么好头疼的?了,可你还有南内那位得操心?呢,今年过?年,到底是议定请她不请?”
吴美人在南内半□□式的?居住还没结束,地点也没搬迁,但谁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等到皇帝腾出手来?,肯定要为?生母改善待遇,到那时候,深恨徐循的?吴美人会怎么折腾,可还不好说呢。
徐循对此事?也毫无过?问、干涉的?想法,听太后?这?一问,拨浪鼓般摇头,“别?问我,别?问我,这?件事?我可不要管。”
太后?忍俊不禁,“别?摇了,再?摇下去,发髻都散了。”
在一片轻笑声中,时间也过?得很快,一眨眼,年过?了,春到了,连纪年都改了,原来?的?正统年号,已不复用?,朝廷的?新气象,也真正开始。
三月里,皇帝下诏,为?皇太后?上尊号为?上圣皇太后?,贵太妃为?皇太后?,先皇后?为?庄肃皇后?。徐循的?职称,在章皇帝死后?若干年,又一次得到晋升。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