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这个新年?,实在是太没有年?味儿了?,虽说也是张灯结彩,但一个新年?都过得很?安静,现在才方是正月初三,宫里的种?种?喜庆装饰,却又被?人慌乱地收了?起来。各宫门口的桃符板、将军炭、门神、福神、鬼判,屋内的金银八宝、钱龙……全都被?无数双手着急地往下?拉扯,锦缎落在地上,刹那间就踩上了?无数脚印,却是压根没人在乎,宫里再没了?往日的富贵安闲,伴随着一连串命令,脚步声毫无章法?地前后奔跑着,孝衣、孝帽,白花、白布……很?快的,宫里的红色便消失殆尽,乾清宫、清宁宫等地来往的女官,已经打起了?白灯笼。
现在遗诏应该已经拟好?了?,徐循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在心底毫无情绪地推测着如?今宫里进展的大?小事情:有六尚和乔姑姑、周嬷嬷在,还有二十四衙门辅佐,最初的慌乱之后,局势应该可以很?快就控制住。接下?来自然是该办什么就办什么,皇帝的丧事那都是有规矩的,又不必担心钱财,其实按理来说,也并不难办。
倒是遗诏是个问题,皇帝去得这么突然,到底谁会被?选为托孤重臣,外廷是少不得一番明争暗斗的吧,他在夏天根本都没立遗诏,发着高烧,都醒不过来,后来醒来了?,病也好?了?。这一次就更不会立遗诏了?,根本没到这地步,所以……遗言是从缺的。
遗言可以从缺,但遗诏不可能没有,在夏天的时候徐循听太后和值班的阁臣——好?像是南杨吧,谈过这事。如?果皇帝一病不起,未留只言片语,那么遗诏肯定是着落到内阁三大?臣来写,而顾命大?臣的人选,三杨自然有份,余下?英国公张辅必须要占上一个,还有什么人,徐循便不知道了?。如?今想来,应该是太后和内阁共同决定,并不会把大?权给内阁独揽,在文臣里还要再找上几个人的。
遗诏商定了?,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徐循是读过史书的人,皇帝暴卒,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栓儿年?纪还小,不能胜任政事,那么皇太后——不,现在该说是太皇太后了?,临朝称制、垂帘听政,等到嗣皇帝长大?以后,再还政于新皇帝。和一般乡间人家的差别大?概只在于这个垂帘听政的人选是严格按照辈分来定,除非太皇太后也病老得不能听政,不然还轮不到皇太后出头。所以虽然孙皇后算是成功地熬死了?皇帝,但她的好?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再往下?还要继续熬死婆婆,才能享福,而且,现在少了?皇帝的制约,婆婆大?权在握,谁知道会怎么揉搓她呢?
在此之前,只怕所有人都没想过,皇帝居然还去在太后前面?,现在太后重又得势,不知多少人要暗悔失算了?……
徐循垂下?眼眸,对着桌上的金银珠翠微微一笑,她拿起一枚金耳环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忽然又想到了?昭懿贵妃昔年?赏给她的那对红宝蝴蝶耳坠。
她殉葬以后,这对耳坠不知又会落到谁手上呢?有七八成可能,会留给点?点?吧,相信即使?有人想要谋夺她留下?的细软,仙师也会出面?维护一番的。——皇后不大?可能做这样的事,她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倒是六尚中人,也许会有些想要趁火打劫。
嘿……其实能不能传到点?点?手上,又有什么要紧?她身为公主,又得太后喜爱,还能亏待得了??即使?太后去了?,皇后怕也未必会为难她一个小姑娘,有仙师维护着,钱嬷嬷教养着,有没有她这个娘亲,她都能过得很?好?,又怎会把这一点?财货看在眼里?就是真有烦难,也不是一点?金银细软能够解决得了?的。——现在皇帝都去了?,点?点?就算有了?烦难,只怕她也无力解决,少了?皇帝,她又能比钱嬷嬷她们能耐到哪去?有她没她,可能都没什么差别吧,点?点?毕竟还小,即使?一开始会哭闹几天,等时日久了?,也自然就会慢慢地忘了?她的。
所以就是这样了?,徐循想,她花费太多时间恐惧着这一天,纠缠着这一天,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当死亡的呼吸就喷在她耳垂后头的时候,她反而没了?情绪。这一天就像是她的宿命,她已经等待了?太久,等它?终于到来的时候,情绪已经所剩无几,她要比自己预想中的所有状态都更冷静得多。
没有遗诏,没有只言片语,在所有人心里,他都还有好?久好?久的时间,这些事可以慢慢再来。文皇帝的病起码拖了?十多年?,谁也没想到他就只有这么几天。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免了?她的殉葬,再加上赵昭容的添油加醋,当太后把眼神调向?她的那一刻,徐循就知道自己的希望已经很?小了?。
她在皇帝去世之前,一手照顾了?他半个月,这半个月里除了?她和马十,没有人能长时间呆在皇帝身边,甚至连太医,都是用的刘太医,刘太医和她单人问对了?很?久,之后她单独照顾皇帝一个晚上……第二天皇帝就下?令刘太医主诊,用了?他的方子。谁能说这里没有她在用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皇帝去得如?此突然,照看他的人,本来也就是瓜田李下?,难以分说得清楚。即使?皇帝是自然过身,照看他去世的宫人宦官,也往往多有从死的,原因也很?简单:死前都要你在一边,可见信宠,身为仆从,也该杀身以报,免得主人在地下?少了?人使?唤。就算没有赵昭容的说法?,局面?都不乐观,更何况她那一嗓子,完全切中了?人们的心理:病起突然、举措突然、去得突然,这背后只怕是另有文章。
有些事,本来是查不清楚,也不可能查清楚的,弄得大?风大?浪的,只能给宫廷抹黑,但却不意?味着太后会就此放过可能的真凶,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手一挥,有杀错没放过——本来你也要下?去服侍的,什么也别说了?,她是占尽了?道理。
如?果她和太后关系良好?,如?果她没有照看皇帝,如?果事发时她远在永安宫……也许她也依然必须殉葬,毕竟,太后容得下?她,却未必代表皇后容得下?她,如?今她是栓儿唯一的母亲了?,总比太后更得栓儿的喜欢,太后若是考虑到这点?,又未必不会牺牲她,作为和皇后改善关系的垫脚石。
徐循的唇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她的手指在桌上画来画去,勾勒出了?复杂的线条。人生本就是如?此,每一条路都是危机四伏,谁知道最后通往何方?即使?她生了?儿子,儿子可能会死,可能会被?夺;即使?她和太后、皇后交好?,内阁也许又会对皇帝的死因生疑,又会意?图迫她这个在文臣中名声大?坏的奸妃殉葬,以此作为对内廷的下?马威,甚至于也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皇帝许久以前就免了?她的殉葬,她也有可能在疟疾中不幸染病身亡……在后宫的千百条道路里,也许九成九的路都通向?死亡,不论怎么走,这都是必然的结局。个人的意?愿,在这排山倒海的命运跟前,不过是一种?装点?,不论是智胜比干、貌比天仙,又甚至有诞育太子的惊天福分,不论是颓唐、是振奋、是算计、是痴情,在这一刻又有什么意?义?再过几日,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将要到达终点?,她们的故事,已经走向?了?结局。
既然如?此,怨天尤人又有什么意?义?在这一刻坐下?来细心盘点?、回首前尘,这二十年?宫宇,好?歹她活得还算顺心,活得还算自在,还是活出了?自己的味儿。若是为了?活下?去忍辱负重、笑里藏刀,为了?活下?去,把原本的自己杀死,换上一个更得体、更锋利、更盘算的自己……然后今日一样要死——若是如?此,那才叫做失败,叫做讽刺吧?
不论结局如?何,不论会怎么死,又有什么关系?徐循忽然惊愕地发现,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相信,她已算是走过了?一段不错的旅程。她有过知己,有过朋友,有过亲人,也有过敌人,甚而……甚而还算是有过爱人,和宫廷里,和这世上大?多数人相比,她虽然总被?关在这一方天地里,但也算是活出了?人生三味,活得轰轰烈烈,活得还像个人样。
至于金银珠宝、富贵荣华,在这一切跟前,又有什么打紧呢?
她放下?耳环,又踱到了?窗前。心里遐想着雨花台的月色——她曾对皇帝也说过,觉得南方的月亮要更圆、更大?些。
但现在的雨花台也不会有多少月光,才是初三,月儿只有一弯上弦,浓云密密地遮住了?星光,暮色里的宫城是如?此黑暗,只有点?点?灯笼的光,在不紧不慢地晃动?着远近,时不时传来沉闷的铃声:夜深了?,连办事的女官都去睡了?。想必宫里的装饰已经都卸了?下?来,报丧的钟声也随着信使?一道,往全国各地敲响,她们今日的事情,也算是做完了?。
死皇帝,总算是件大?事,徐循的思?绪就像是天边的云彩,被?风吹得飘散不定,她一时想:不知道大?哥的陵墓修完了?没有。一时又想:点?点?现在,知道父亲出事了?吗?希望她别哭得太厉害,希望钱嬷嬷能劝住她。
若是太后没有太狠心,又或者仙师能帮上忙的话,也许在殉葬之前,她们会让她和孩子们见上一面?的。徐循想:不知她们何时会来迫我,又会是怎么死,吊死还是毒死?处理内宫女眷,最多也就是用这两样了?。若是和从前一样,等大?哥丧事办完了?,再让我去景阳宫上吊的话,那起码还有十天半个月了?。毕竟,现在天寒地冻,丧事可以办得隆重一点?。再说大?多数衙门都在放假,那些礼仪起码也要耽搁些时日的。
这样的话,应该还是能有机会见到孩子的,甚至会被?放出来行礼也未必,反正太后也不怕她会跑了?,表现得乖顺一些,说不定还可住回永安宫去。徐循想:要是这样,那也能多和孩子们呆一会,最好?不要一开始就和点?点?说这个,还是多教导她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该和她说什么呢?她在心里整理着万千话语,她有这么多事情想要叮嘱女儿,这么多毛病想要她改掉,这么多话想要告诉她,可却又根本都无法?组织出一番说话。还有壮儿,这孩子本来心事就重,和身边的养娘都不算亲,少了?她,他在宫里就更孤单了?,该要让他多相信几个人,多敞开心扉一些,心事别那样重……
唯有在想到儿女时,她有微微的不舍,至于旁人,她惟愿他们都能有个不错的前程。更希望刘太医别被?她牵连了?入罪——唉,可他是皇帝的主治大?夫,就算没有他,只怕也不能免。这一次,他是自误了?。至于花儿、赵伦等人,这些年?来,都有了?不少的积蓄,再说还有点?点?,也可依附她的势力,想必钱嬷嬷会照应好?老人的。她的娘家更不必说了?,殉葬过去的妃嫔,素来家人都是受到优待的,没了?她,他们还少了?她出事被?牵连的忧虑,可以安享富贵。
万事都算是有了?个结果,关押她的这间偏房里居然也还有笔墨纸砚,徐循便静下?心来,磨了?墨慢慢地写道:点?点?吾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娘怕见不到你的面?,便乘现在有机会,给你留下?几句话……
这一个晚上,她都没怎么合眼,给点?点?的信,写了?一半就神思?散乱,无以为继。想休息吧,一闭眼就想到皇帝去世时的画面?,一点?点?睡意?,顿时也就不翼而飞,这间房很?暖和,并没有蜷缩取暖的必要,可徐循却很?想要蜷起来,想要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被?人拍抚着休息。自皇帝去后,她还没有哭过,好?像有一根木头堵在嗓子眼里,硬硬地戳在眼睛后头,她没法?睡、没法?哭、没法?吃,日常生活的所有需求,全被?这个事实强硬打断,唯有想到自己的死,她才能短暂地分分神,不去想这件事情。
皇帝死了?。
没有多余的思?绪、感想、感慨、嗟叹,只是这四个字而已,她不悲伤,真的不,也许是震惊太过,也许是还根本没有相信,徐循甚至是回避去想,她有时会有点?错觉,以为自己还在南内,回到了?十年?前那段被?幽禁的日子。那时候她的心情也很?平静,对于前方的悲观局面?也一样欣然接受,一样被?锁在一间屋子里,一样也是寒冬腊月——
而唯一的变化,只是皇帝那时候还很?开心地活在乾清宫里,统治着这个国家,做着错事又或者是对的事……这都并不要紧,要紧的只是他还活着,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承受着她的爱和恨、失望和遗憾,用他的意?志和性格,影响着整个世界做出改变。
其实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徐循对自己说,他就算是死了?,也一样在改变着天下?,改变着每个人的生活,起码,他就改变了?她的生活,没有了?他,她们都不能存在太久,她很?快也要随着他一起去了?。
九泉之下?、生死相随……他问这话的时候,是如?此的真诚,甚至不相信她会有不情愿的可能。
徐循忍不住笑了?一下?,她站起身走到炕上坐下?,开始吃自己冷掉的早饭。
她没有受到虐待,不过,丧期的饮食本来也就不丰盛,按照礼记规定,这时候还在热孝期间,徐循只能吃稀粥,当然荤腥更见不到了?,有没有配菜都很?难说。内廷给她的待遇要远远超过规定,起码还是白米饭,只是没有肉菜而已,这些饭送来时是冷的,在屋内半日才有些微温,不过徐循并无所谓,反正她现在也吃不出味道的好?坏。
她被?关在哪里,徐循自己都不知道,赵昭容喊了?那么一嗓子以后,太后便将她关到了?乾清宫的偏殿里,后来没过多久,她被?带上了?轿子,下?来就是这么一间屋了?。看守她的都是些沉默寡言、面?目陌生的健壮仆妇,倒是把她照顾得不错,只是从不和她说话。徐循一开始以为她会被?饿死,然后对外粉饰为‘绝食殉主’,因为头天还没人给她送饭,不过后来证明她想多了?,太后应该是忙得把她忘记了?,后来一切供给就都很?正常,她们只是不放她出去。
从她开始算起,已经过了?起码三天了?,看来太后并不打算让她参与丧礼,就算是再拖延,此时也应该开始走流程了?,最开始的哭灵少了?皇贵妃,是要对外做出一些解释的。那么,应该就是等到丧礼结束后,或者是押到景阳宫,或者是在这里赐药、赐白绫了??
徐循每天都在写信,即使?有可能到不了?点?点?手里,但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不过她现在也不全然放弃了?希望,相信仙师起码还会给她一点?照拂,同是当娘的人,她应该很?能猜得出她死前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死会是什么样的呢?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服毒的话,也许会痛苦个一段时间吧,说不定到那时,还觉得一切的结束是个安慰。若是上吊,那就更快了?,手法?得当的话,也许还没反应过来,一切就都没有了?。死后的世界又会是如?何?真会有天庭、黄泉,又或者只是永恒的寂静?也许到了?那时,她什么思?绪也不会有了?——死了?以后,她就不存在了?。
徐循有种?感觉,最后一种?可能才是真的,也许这听起来有些离奇,让人很?不甘心。肉身一灭,魂灵便再也不存。——和魂灵的阔大?和丰富比起来,肉身算得了?什么,是何等的黯然失色?为什么二者一定要互相依存,为什么肉身不再呼吸以后,魂灵也要消亡?这多少让人觉得不太公平,让人觉得大?有商榷的余地,但她早已经明白,许许多多不公平的、冷酷的可能,到最后都会成真。人的心力和努力,对此是半点?改变也没有,此为人力所不能移。
关键只看如?何去看待,关键只看活过的一生,在那些极为有限的,能为自己选择,能为自己改变的事情中、时光里,自己能否让自己满意?。
人生至此,才能深入骨髓地理解,何谓‘错恨难返’。也许在走这一步时毫无恶意?,也许甚至满怀了?好?心,也许只是小小的任性,只是一点?私心……只是一点?松懈而已,造成的结果便再非人力所能改变,即使?倾尽天下?之力,也无法?追溯时光,回头做出另一个决定。也许每个人都以为,还有无限的将来可以弥补此时的委屈,还有无限的结果,可以慰问此时扭曲的心意?,每个人都以为将来可以补偿过去。可到得这一刻回头时,才明白过去的遗憾,和将来一点?关系也没有,错了?就是错了?,失望就是失望,每一次让自我失望的瞬间,都被?深深铭刻在心底,到临了?放出来一算总账,是分毫也逃不过去,甚而连一点?思?绪,都逃不过‘自己’的眼睛。
徐循想过很?多令她自己失望的事情,她动?摇过,纠结过,苦恼过,堕落过,但总算做出来的事情,都还算对得起自己,她真的很?欣慰,到了?这一步,什么亲人子女、爱人知己,都要挥手作别,在死亡跟前,只有自己能够陪着自己,好?在,她还没有令自己失望。这一点?,除了?自我努力坚持以外,已经更需要命运的配合,她的运气,终究还算是不错。
在她开始计算的第四天,暮色已然低垂时,屋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此时并非是送饭时分,徐循的饭已经在半个时辰前就送来了?。按照规律,到第二天早上都不会有人来。
是处死她的人来了?,徐循想,她搁下?笔,将最后一张信纸吹了?一吹,希望他们能有点?耐性,让她把信纸塞进信封里,最好?还能为她转交给点?点?……
才这样想着,门便被?人使?劲地推了?开来,门板扇到墙上,发出了?霍然大?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冷冷地道,“周嬷嬷,看住她们。张六九去外面?守着,没我吩咐,不许人进来!”
徐循不禁一抬眉毛,她站起身来,对孙皇后道,“皇后娘娘怎么来了??”
孙皇后一身素服、脂粉不施,但眉宇却要比徐循上一次见她时亮堂多了?,她大?步走进屋里,把徐循上下?看了?几眼,忽然哼了?一声,几步走上前,啪地给了?她一巴掌。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可以看了XD
有木有人和我一样,对章节提要是立刻可以背诵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