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虽然在文皇帝年间,宫里妃嫔的幸福感实在不?是很?高,但宫中使费还是较如今节俭的,徐循喊了钱嬷嬷来,结合仁孝皇后在世时的老规矩,几?人?凑在一起就是一顿删减,要准备的物资锐减为?原来的五成都不?到,今年自然也不?搞灯路了,就在南内增设一个灯园,再?规划一条宫灯长廊,还有原来冰山上的彩缎,树上的锦花还有柱子上扎的红绸,全都消失不?见。正月里本来天天开宴,徐循觉得没?必要,大家?都累得慌,按从前规矩,只有初一、初五人?日和上元节、立春安排了饮宴,其余日子并无宴会。
几?个嬷嬷倒都是称好,刘尚宫没?口子赞道,“如此?一来,上下都能休憩,本来新?年里日日饮宴,休说底下人?,就是主子们也都觉得累,这样一来,大家?也能歇上一回了。”
“正是呢。”徐循想起来便随口吩咐,“我宫里的嬷嬷、都人?们,每逢年节便轮班休息,总也保证休息两日回宫探亲,各宫如有愿跟着的,提前把排班表报上来就成了。六局一司的女史们,若有愿意出去的,也可?在无宴会的日子里轮班出去,只是不?能都走,先把表报上来我看了才行?。”
这是真正德政了,宫墙高筑,不?知多少宫女入宫以?后就再?没?有出去,家?在京城里的,谁不?愿意回去走走?尤其是妃嫔身边的体面宫人?,攒了一年的积蓄,就等着这时候带出去呢。女史们更?不?必说了,尚宫局两个尚宫,一年不?知得了都人?、宫嫔们多少好处,只是在宫中托人?往外夹带物事,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死罪,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闻言都真心谢道,“娘娘慈悲!”
五人?计算下来,只需再?向内承运库索要数百匹彩缎、彩纱,便足以?宽宽地应付过这个新?年了,徐循拿过周嬷嬷增订删减过的细目瞧了瞧,亲自提笔写了节略,便唤过乔姑姑,当众递给她道,“姑姑带回宫给老娘娘先看看吧,老娘娘若觉得哪里不?好,我再?改也不?迟。”
说着,便吃茶不?语,众人?会意,便一起告辞出了永安宫。
在贵妃娘娘跟前,不?论是哪个嬷嬷、尚宫,都是一副鹌鹑样子,万万没?有谁敢回她的不?是,出了永安宫,几?个中年嬷嬷的腰板才直了起来:太后、皇后身边的头号人?物,外加六局一司的两个领导,这个组合,在宫里都能横着走的,连身边跟着的小徒弟,走起路来都恨不?得把脚踢到别人?眉毛底下。
“倒是个贤德人?。”刘尚宫今日得了没?趣,话说得就有些风凉味儿,“当年那贤妃的号,就该给了她的,是憋足了劲儿想上《列女传》呢……”
周嬷嬷此?时却不?免维护贵妃,“也是好心,这些年,咱们宫里的确是越来越奢费了,若能俭省着些,何尝又不?是好事呢?”
郑尚宫在贵妃跟前寡言少语,私底下却是最敢说的,她特特地地盯了乔姑姑一会儿,见乔姑姑木无反应好像根本没?听见周嬷嬷的话,方才一笑?,“今儿这日头,北边出来的吧?你倒是说起贵妃娘娘的好话了。”
虽然各事其主,但毕竟都是服侍人?,年岁也相当,当时都是一拨进宫的,又都是高层,多年来也算熟悉,起码在议论别人?主子的时候,立场算是一致的,周嬷嬷啐了郑尚宫一口,“我就不?信你不?想出去。”
郑尚宫满不?在乎地道,“我就不?出去,我们家?人?早死绝了,出去了也没?个落脚处。倒是老刘,你看她村贵妃娘娘呢,老娘娘那里点了头,你瞧她出去不?出去。”
刘尚宫笑?着呸了一声,“我要出去,就老娘娘不?点头,求个恩典也能出去,反正我是不?领她的情。”
话虽如此?,她却依然请托乔姑姑,“您老拿捏拿捏分寸,先哄着老娘娘点了头,再?把后来的事慢慢地告诉。可?别因为?贵妃娘娘要贤名?,倒坏了姐妹们出宫探亲的事儿——”
几?个嬷嬷、女史顿时都是纷纷点头。“这话算是说对了,贵妃娘娘要恶了老娘娘,那是她自己想不?开,咱们出宫可?不?能被耽搁了。”
都是熟悉太后为?人?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只给乔姑姑出主意,乔姑姑苦笑?道,“你们倒是去说啊,只推到我头上,我这会可?怵着呢,也不?知一会老娘娘会不?会发火。”
这话说得实在:贵妃娘娘一掌事,就把老娘娘这些年来慢慢作兴出的场面给全都抹去了,别说皇后娘娘面子,连老娘娘的面子都扫,她上台可?还是老娘娘捧上去的呢……老娘娘会做何反应,根本不?是几?个女史能决定的,这和处事手段没?一点关系。出宫的事,只怕十有八.九是不?能成。大家?的情绪都低落了下来,随意议论了两句,便也各自散去。
刘尚宫和乔姑姑最熟悉,也服侍了太后多年,划算来划算去,就怕乔姑姑见了太后,一时间举止失措,反而弄巧成拙,把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她都走了几?步,想想还是回身追向乔姑姑,拉住她道,“刚才老周在,也不?大好说,一会见了老娘娘,你多把话头往坤宁宫引……没?准老娘娘就能转怒为?喜了也未必。好妹妹,咱们这都几?年没?出去了,我家?里添了两个小侄孙儿,我还想认一个在名?下呢,只是没?亲眼看过,到底不?算数,前几?年坤宁宫放人?出去,谁都记得了,就没?记得我们六局一司……”
乔姑姑点头道,“知道了,我难道就不?想出去了?我们家?还等钱使呢,那起子宦官换钱又太黑心了,老娘娘赏下的一个梅花宝簪,十足真金,镶嵌的是这样大的猫眼石,居然只给开一百两银子,还不?如去抢!”
“就这一百两,也是看在你面子上了。”刘尚宫也叹了口气,“如今宫里,托人?往外带钱越发难了,不?但估价黑不?说,还得抽成,换出一百两银子来带去,到家?人?手上也就得八十两。究竟不?如亲身出去的好——也是咱们俩没?缘分。”
因为?身体残缺,宦官长命的不?多,乔姑姑和刘尚宫的对食都去得早,都是这把年纪了,也就没?有再?找对食。
两人?站着说了几?句话,刘尚宫便道,“你尽力吧,此?事若不?能成,你就来寻我了,如今内官监老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若是你的面子,倒也能带得出去。”
内官监是和尚宫局对接的组织,内廷有任何需要,都从内官监往外报备,不?管是请太医、请产婆还是请乳母,理论上说都是由尚宫局往内官监发牒,不?过实践里也有尚宫局直接和宦官衙门打?交道的事情出现,只是要和朝廷、民间产生关系,还是必须走内官监一道。当然了,内官监的宦官们,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外出,以?及和尚宫局交接的。倒是后宫各宫的宦官要出宫,受到的限制还更?多些。
“行?,多亏你照应了。”乔姑姑点了点头,也有丝感慨,“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从孟姐的事看来,便可?知道你是个好的,这事儿托付给你,我也放心。——她风光时候,宫里谁不?叫声孟姑姑?一朝落魄,也就是你还想着点儿。”
“咱们这些人?,谁不?是有今天没?明日?我也是为?我以?后积积德。”刘尚宫苦笑?道,“你瞧吧,今儿一句话没?说好,不?知怎么地就得罪了那位娘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准就要被撸下去洗衣服了,若真有这一日,还得指望您照拂着。”
“你这就放心吧,”乔姑姑紧了紧斗篷,“徐娘娘可?不?是那样的人?,今日也是你不?小心了些,欺她好性儿,心里想什么,脸上还带出来了……你是没?怎么和徐娘娘打?过交道,不?知她的脾性,她心里什么不?清楚?只是素性宽大,不?大计较罢了,往后用心服侍,日久天长,没?准还能得些好处呢。”
刘尚宫唏嘘了一阵,又道,“是了,老娘娘那里,还不?知道孟姐的事呢?”
“一直没?想起来问。”乔姑姑摇头道,“她又不?在宫里了,要不?是你和我说了,连我尚且不?知道呢……你安心吧,若有风声,我自然告诉你。”
孟姑姑被打?发到浣衣局做杂事,而浣衣局正是二十四衙门中唯一一个不?在皇城内的衙门,那是犯事宫女的聚集地,管事太监没?事也不?进宫里,自然更?没?面见太后的机会。孟姑姑被孙家?人?接走,用的是因病去世的名?义,但其中首尾自然瞒不?过管事太监。其若向宫里递话,按他层次,顶多直接给乔姑姑说上这事儿,还有一个就是病死宫女要向尚宫局报告归档,这就着落到了刘尚宫这里,两边一旦瞒住,太后便是一无所知。除非是有人?绕过乔姑姑直接给太后告了密……但孟姑姑一个倒了霉的管事嬷嬷,似乎也没?有人?会这么记恨,几?年来都是平安无虞,不?过,经此?一事,乔姑姑和刘尚宫的关系倒是更?近了点——孟姑姑就是辗转走了刘尚宫的门路,请她帮着向乔姑姑说说情,把事情压一压的。
刘尚宫叹了口气,点头道,“那便得了……唉,若贵妃娘娘能多管两年也好,我多出去几?遭看看,家?里要是好,我就求个恩典回去罢了。宫里这几?位主儿,也就是贵妃娘娘好性儿,多求求也许还能成事。”
要出去,哪有这么容易?乔姑姑摇了摇头没?有接话,“出来这半日,我也该回去了。”
两人?分了手,她在心里把贵妃娘娘的话来回想了想,又掏出节略来再?□□复读了几?遍,这心悬在上空硬是就不?能下来——伺候老娘娘这么多年,乔姑姑总觉得圣心如海,即使再?熟悉老娘娘的性子,也总有些时候,她根本无法蠡测老娘娘的心思。今日这事,便在不?可?预测的范畴中,她实在想不?到老娘娘是会勃然大怒呢,还是会从善如流。
当然,有静慈仙师在,必定会尽力转圜,贵妃娘娘就是想倒霉也不?太容易……
乔姑姑思忖了片刻,却仍觉得脚步沉重,往清宁宫的这一步就是迈不?出去,正是踌躇时,忽见张六九迎面走来,她心头一动,忙叫住张六九笑?道,“傻小子,这是往哪儿去呢?”
张六九冲乔姑姑打?了个揖,“师母,您老人?家?好?我这往徐姑姑那里去,皇爷爷令我来问徐姑姑有事儿。”
乔姑姑也不?细问,忙道,“你回去以?后,就和马十说,刚才我在宫里的时候,贵妃娘娘……”
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马十听了,自然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也顾不?得和张六九多说什么,看看天色,乔姑姑忙就往清宁宫回去了,她出来已?经太久,不?好再?继续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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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清宁宫,老娘娘果然已?经做过了午课,正和静慈仙师对着在炕上说话,见到乔姑姑进来回话,便笑?道,“去了这么久?别是坤宁宫那里,给你出难题了吧。”
贵妃娘娘一遣人?来唤她,老娘娘就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用意,当时还笑?着和静慈仙师夸赞了一句,‘这孩子倒有手腕。’在这样的人?跟前摆弄心眼,乔姑姑压力很?大,她硬着头皮回道,“却不?是,只是刘尚宫说话不?当,惹恼了娘娘,娘娘摆了脸色给瞧,故此?耽搁了。”
“唔。”太后冲静慈仙师一笑?,“倒是有板有眼。”
静慈仙师也微微一笑?,“人?之常情——刘尚宫是有几?分傲气。”
区区一个尚宫而已?,被贵妃拿来做个筏子,殊为?寻常,太后压根没?有细问,令乔姑姑拖延时间的意图完全泡汤,她直接问道,“这个年如今是要怎么过,萧规曹随,一切按皇后规矩来?还是到底别出心裁,又作兴了新?规矩?”
乔姑姑心里念头变幻不?定,念着太后的性子,到底还是一咬牙,没?敢把出宫的事放在前头,而是中规中矩地道,“作兴了不?少事,还列了细目出来,又给您写了节略……”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札子,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太后翻开看了,半晌都没?有说话,乔姑姑心底忐忑,禁不?住就抬头偷溜了几?眼,只是她跪在下首,太后高高盘踞在炕头,却很?难看清她的表情。
正是难熬时,乔姑姑忽然发觉静慈仙师在给自己使眼色,颇有几?分询问的意思,她心下了然:自己看不?清老娘娘的脸色,仙师却是看得清楚的,此?时举动,已?经足以?说明老娘娘的表情,必定十分精彩。
这事毕竟有几?分复杂,没?法通过眼色表明,乔姑姑此?时已?经无计可?施,完全只能听天由命,不?可?能再?帮上贵妃又或者是她的放假计划什么,跪在当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后才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她知道不?知道?”
乔姑姑心领神会,亦是丝毫不?敢隐瞒——若只有她和刘尚宫倒也罢了,偏偏还有郑尚宫和周嬷嬷在,“先不?知道,便言说太奢费了。刘尚宫是知道的,是以?回了贵妃娘娘一嘴,态度有些不?恭敬,贵妃娘娘恼了,说了几?句硬话,便要接着往下裁撤,老奴忙请贵妃娘娘到屋角,把内情给说了。”
先不?知道,倒也罢了,不?知者无罪,明知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还要往下裁……
她看不?见太后娘娘的样子,不?过,静慈仙师忽然就开口了,“母后,小循就是那个倔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当着两位尚宫和周嬷嬷的面,这个台可?不?好下……”
太后呵呵笑?了两声,倒是听不?出情绪,她才开口说了一个字,“不?——”
院子里便传来了响动,远远的有几?声暗号拍着传了过来,并指在掌心打?的节拍,两长一短。一扇门一扇门地往里传——这报信的人?还没?进来呢,静慈仙师便住了口,站起身直接躲进了里间。
紧接着,门口站岗的都人?也进来了。
“回老娘娘,皇爷给您请安来了。”
皇爷给老娘娘请安的频率一般很?稳定,不?是有了口角,通常是五日一次,节庆另算。两天前才刚来过,又没?别的事,今日怎么都不?是来请安的时候,不?然,静慈仙师也不?会过来侍奉老娘娘。
乔姑姑抬起头来,现出了一脸货真价实的震惊之色——虽然心里想好了应对,但这惊讶却不?全是演出来的,毕竟,她是完全没?有料到,皇爷居然会来得如此?之快,屈指算算,应该是才听见这事儿,他就动身往清宁宫来了。
虽然快到腊月,朝中无事,皇爷最近都在斗蛐蛐儿,但此?举到底也说明了贵妃娘娘在皇爷心中,究竟有多重的分量了。
老娘娘和她对视了一眼,眸中讶色也是一闪即收,她侧头寻思了片刻,虽然表面上神态淡然,但落在乔姑姑眼中,却是看得出老娘娘神态细微处,早已?经是变换了几?种情绪。
到最后,固定在嘴角的,乃是一道上扬的笑?纹……
乔姑姑顿时就放下了一颗心:看来,这一次,贵妃娘娘和她的新?政,是不?会在清宁宫里遇到什么阻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咯!
对孟姑姑的下落貌似一直有疑义,本来觉得正文估计没有解释机会的,说不定要文末后记里解释一下,这一次觉得可以插进来就一并解释了。
PS关于明代宫女无法出宫这事,历史比文里更严苛,一般来说出去探亲的机会都非常渺茫,更别说出宫养老了,这基本来说是不可能的。这里把难度略减,让刘尚宫有个梦可做,算是又架个小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