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飞机,程惟知和程律林分坐两辆车,回到程家老宅。
这夜,老宅里又一次鸡飞狗跳。
程惟知点起第二根烟的时候,被管家提醒放下,他瞥了一眼,是坐在轮椅上的爷爷不满意了。
他一手抄着口袋,走到窗边,打开窗对着外面继续抽。
程律林还在挨打,他除了抽烟也没什么可做的。
程律林的父亲程庚是特意被叫回京州的,程家掌门人程老爷子训人从不屑自己动手,主张谁的儿子谁来打。
程老爷子自己就负责坐着、轻蔑地看着,看到自己满意为止。
程家家风向来如此。
只是老爷子中风后,他的宝座从红木椅变成了轮椅。
程律林抱着头向站着的母亲苗荷求救:“妈,你就看着老爸揍我啊。”
苗荷对程董求饶:“老爷子,律林还小。”
“小个屁!”程庚冲在前面把老婆呛了回去,“快三十了还小,你怎么不说他还尿床呢?”
说着,程庚又一巴掌招呼了下去,“败家子,苗林资本这么多年了被你糟蹋成什么样了!叶家那姑娘你还没娶呢,就管不住了?你还不如尿床呢,尿床老子也就多费几块尿布,难不成你想以后都让阿知拖着你走吗?”
程惟知冷哼了声,连眼神都不稀得给那家人。
揍个儿子还要cue他,大概是噩梦里都是他把他们全家扫地出门的样子。
程惟知继续抽烟,又一根烟见底,他抽出了第三根。
掏打火机的那刻,爷爷喊他:“阿知。”
程惟知转过身,想从自己老谋深算的爷爷身上看出点东西,然而失败。
比起老爷子,他还是太嫩。
他把烟塞了回去,耸耸肩,“您叫我做什么?”
这种漠不关心的口气让苗荷急了,“阿知,我们律林和你从小关系最好,今天的事是他顽劣,以后肯定不会了,也要多谢你发现叶氏董事会召开的不寻常,叶家那姑娘她防着我们律林呢……”
程惟知再度转身掏烟点火,一气呵成。
吐了两口烟圈,他笑笑说:“堂婶,顽劣这个词一般是用来形容十岁以下小孩,或者,猴子的。”
程庚虽然恨铁不成钢,但程惟知这么侮辱儿子,他听不得。
“阿知,你生气归生气,律林还是你堂弟,人身攻击就没必要了吧?他不争气,可大事小事都还听家里的话,去清城任职去的心甘情愿,和叶家订婚也心甘情愿,这么多年,我们家不但半点麻烦没给你带来过的,还为你做了好多呢。”
又来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不但如此,程庚还提醒他,在华光集团的继承权争夺上,他们一家一直是他的有力支持者。
程惟知把烟头掐在了窗台上,留下一个不大的焦痕,“哦,是吗?”
反问的语气,让程庚和苗荷夫妻噎在原地。
苗荷比程庚嘴巴更利索,说:“叶氏这破公司在我们程家眼里算什么?律林去不去根本不打紧,叶家提前开会我们也不怕。”
程惟知讽刺地睨着她问:“怎么?庙小委屈了?”
“行了。”
程老爷子打断了他们,显然,今天这场闹剧,他老人家第一个看累了。
“你们夫妻两自己压着,让律林回去好好把叶氏的事情捡起来。”
这就是原谅的意思,程庚夫妻感恩戴德,连忙压着熊孩子赔罪告别。
程惟知不意外爷爷的原谅,他紧跟着也要离开,见到叶青后他两天一夜没合眼,早就精疲力竭。
“你站住。”爷爷叫住他,“你怎么回事?对你堂叔一家就这么个态度?”
“我对亲叔叔也没好哪去吧。”
过去两月,在华光的重组中,程惟知亲手把二叔洗出了董事会。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程老爷子知道的时候连挽救的机会都没有。
爷孙两对视半晌,都企图在对方眼里读出些别样情绪。
良久,老爷子给了程惟知一句忠告:“要坐稳位置,不能自己弄成孤家寡人还是得有亲友。他们一家虽然是远房,但这些年对你颇为支持,程庚在外也算努力。”
程惟知玩着打火机,啪嗒啪嗒,火焰时暗时明,映着他没有感情的脸。
“说话啊。”程老爷子拍了下轮椅扶手,暗含怒气。
“啪”程惟知抽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一口,“您没问我问题。”
程老爷子眯着眼,被孙子噎得半晌没说出话。
程惟知出逃三年来变化之明显,程老爷子感受最深,“你以前在家里,最多不爱理人不多说话,这我理解。”程老爷子自己也是这样,程家人口众多,废物也多,和废物说话浪费精力,少说为妙。
“但最近是怎么回事?越来越冲,越来越……”程老爷子一句话梗在口中,想起两月前被告知程惟知收拾华光董事会那些狠辣手段时,复杂苦涩的心情——
他收获了一个优秀的接班人,也收获了一个无情的孙子。
“是您让我回来的,也是您要我去掌控华光的,我把该做的都做了,您反倒怪上我了?”程惟知冷笑了下,“您要是心疼那群废物,就别叫我回来。”
程惟知把烟掐了,“现在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和这里的另一个人一样,抓到手的东西,就不爱放开。想我放手,要么把我手剁了?”
程老爷子骂都骂不动,这里的另一个人,不是他还有谁?
程惟知回房间,脱衣冲澡,热水肆无忌惮地打在他每寸皮肤上。
困倦的身体,清醒的头脑。
程律林不足虑,苗荷也是纸老虎,可程庚……他的老下属对清城开发区有直接话事权。
清城这几年在南方的发展引人瞩目,三年前的这场订婚,把叶氏的地块、苗林的资金和程庚的人脉,盘在了一起。
如果联姻破裂,叶氏要失去的,不止是一百亿的注资。
京州程家做事,素来算无遗策。
程惟知关掉淋浴穿上衣服,走下楼问厨房打扫的阿姨。
“阿姨,爸爸回来了吗?”
“没有,先生最近都不回来,他说下次回来要等太太回国了。”
程惟知喊司机给他开车,穿上鞋就要走。
阿姨追出去问:“您不住吗?”
“不住。”
这幢房子里一个他想说话的活人都没有,有什么好住的。
司机已经为程惟知打开车门,他让司机开去他自己的公寓。
车上,程惟知继续看梁睿中交来的叶氏集团和苗林资本的财务报告。
苗林资本体量和盈利在集团内并不起眼,他以前没有特意关注过。
从财报上看,苗林资本入股叶氏后,整个叶氏集团的财务状况步步好转,尤其是到了今年初开始盈利为正。
他一直扫到文件最后,是海湾开发区未来商业规划。一二期黄金交界处,有一块名为“Astra”艺术博物一体中心,预计时间和开发规划都写着待定。
程惟知打开了汽车顶灯,把这块规划在屏幕上不断放大。
她是真的能耐了,不止是嘴巴。
程惟知发现,自己在为她骄傲。
—
三天后,叶氏董事会继续,这天,叶青第一个到公司,比梁睿中还早了一刻钟。
梁睿中进会议室时,叶青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俯瞰朝阳笼罩的清城。
套装工整、身段婀娜,金色晨光在她周身萦绕,像圣光。
听到脚步声,她回头微笑招呼:“Slave,梁。”
梁睿中回报她以微笑,叶青在英国主修油画还兼修拉丁语,心情好时都这么打招呼。
他给她递上今天的流程。“今天接着上次的内容开,还剩三项事宜,不会很久。”
叶青翻开文件夹,第一项是上次被中断的发债方案,她问:“今天有谁到场?”
“律总、苗总,和其他董事。”
“小程总不来?”叶青装作无意地问。
梁睿中摇头,“小程总最近在巡视各家下属公司,那日是碰巧。”
“是……吗?”叶青故作镇定地问,“和程家打交道这几年,倒不知道小程总的存在。”
梁睿中有点尴尬,“小程总以前不在国内,今年才回。”
这不用梁睿中说,叶青最清楚,程惟知还躲在伦敦隐姓埋名蹭她房子住。
梁睿中想起前天会议室的低气压心有余悸,“程董前天把律总叫回过京州,已经处理好了,小程总是要接管整个华光的,没时间管太多清城的事。”
他也受不起日日见小程总的刺激,打听到程董敲打过程律林,并让程律林单独回清城后,由衷高兴了一天。
梁睿中作为苗林资本派给叶氏的董秘,说的话都是一手情报。
叶青“嗯”了声,坐回会议桌旁,一手抵着唇,一手翻文件。
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精明的程惟知不来,对她是好事,可还是有别样的情绪在吞噬她的心。
她打开手机,新手机锐利的边框磕在手心里,明明微小的疼痛却在不断放大。
无意间,她又打开了那个对话框。
【等你空了。】
她没回,他也没再发。
锁上手机,叶青说服自己:没空才好,不见才好。
苗荷今天亲自坐镇,陪不争气的程律林出席董事会。
程律林还是老样子,没睡醒、提不起神、更听不懂。
他闲着无聊,就打量叶青的脸、叶青的身材,他搞不懂,明明长着副美丽妖娆的躯壳,怎么说话行事就那么让人提不起兴趣。
而且,她今天又是这身黑西装。
倒!胃!口!
靠,老妈昨天还说可能要把婚事提上日程。
太没有人性了。
苗荷在和叶青针锋相对,苗荷今天临时反悔,在原来的可转债方案上突然提高了利息和对等股票数量。
“叶青,这笔债券发行方案的总额不能改,你不会忘记你们叶家差点破产清算的事吧?海湾还有七成物业没有开售,这笔债券是我给你们托底的!”
“三年前叶氏濒临破产,你们入股时每股是10块,现在叶氏盈利转正,可转债的股票价格你要求压到9块?”叶青一步不让,“这种方案对其他股东不公平,我不能签。”
苗荷:“那我给你升点,还是每股十块,不变。”
然而,叶氏如今正常的股份转让价格是每股15块。
叶青拂袖而去。
大会议室里,其他董事面面相觑。他们不是没见过苗荷蛮横,但没见过叶青气急失态。
董事里钱董是跟着去世的叶青爷爷打拼过来的老人,他跟随叶青站了起来,去敲她总裁室的门。
叶青请他进来。“钱叔叔,你不用劝我,我忍她很久了。三天前还不是这么个方案,今天上会她突然改价,这是狮子大开口。”
“她就是个吸血虫,妄想趴在叶氏头上吸血,赡养父母还有个限度呢,她是海神庙里的妈祖吗?我们叶氏上下得全年无休给她上贡?”
钱董拦她,“你轻点,小心她听见。”
叶青跌坐在旋转椅上,敲着额头思考,“钱叔叔,我知道这个发债方案肯定得签,但这么不公平不行,有没有别的方法?”
钱董仔细想了会儿,摇头,颇为无奈:“叶总,苗荷是仗着我们不敢得罪她背后的华光。我们现在想的不是这份方案里最终转股价格定多少,而是怎么样在签了以后,不要触发债转股的条件。”
“至于这笔债券产生的利息,就当我们给这对贪心的母子薅羊毛了。”
叶青请钱董先回去,她想要静一静。
“您放心,我不是五叔,我会忍的。您给我点时间消化,最多十五分钟,最多。”
钱董欣慰地一笑,叶青在管理自己情绪上,远胜于叶敏达。
暴君叶敏达,曾在这间总裁办公室里,践踏过无数叶氏老人的尊严,包括他的。
钱董劝她:“该低头时且低头,你五叔就不会低头。该无耻时就无耻,苗荷的无耻,我们需要慢慢学。”
叶青愣了下,回味着这句话。
钱董留她一个人冷静,临走带上门时,他看见叶青拨了个电话。
—
华光集团的总裁办。
首席秘书朱文博把所有文件整理妥当,鼓起勇气,走进小程总的办公室。
他是程惟知从欧洲带回的秘书之一,熟知老板的超强气压主要针对办不好事的人。
但这几天老板的气压表突然炸了,所有进过他办公室的人,无论干好干坏统统挨训,无一幸免。
朱文博开始接受老板对每个文件的质询,说到一半有电话打断了工作。
小程总举起手机屏幕那刻,竟然笑了。
然后秒接,然后赶秘书出去。
朱文博一回座位给同事发微信感慨:
朱文博:【千年不遇,刚有人给老板打电话,他笑着接了!!!】
【???】
【!!!】
【靠!!哪位神仙,我要给他磕头!!】
【哐哐哐!不管哪位,我先磕为敬!!】